回首來時路--她們參政的足跡

身體與抗爭、女人與政治－回首來時路：她們參政的足跡

原載於「電影欣賞」第88期（1997年7月）
女性書寫女性
簡偉斯近作《回首來時路：她們參政的足跡》（Betacam，紀錄，97分鐘，1997）以極其細膩的筆觸刻劃了台灣多位女性參政者的「邊緣」戰鬥史，這其中囊括了戒嚴時期「黨外」的民主女鬥士（相較於保守的、強化女性屈從性、附屬於黨機器的國民黨婦工會、婦女會的女成員），如：呂秀蓮、范巽綠、賁馨儀、陳菊、陳婉真，在野辛苦耕耘婦運的李元貞，以政治受難者家屬姿態出頭的周清玉、葉菊蘭（目前已擺脫已逝丈夫鄭南榕的陰影而獨當一面），另外還有蕭裕珍、翁金珠等。民進黨建立之後才加入奮戰陣營，已不幸遇害去世的前民進黨婦女發展會執行長彭婉如、公關形象良好的民進黨文宣部主任陳文茜也都在此片中侃侃而談她們對這些女前輩們的看法，以及女性與女性政治人物於父權政治空間裡所遭受的侷限、打壓。
本片除了採取訪問的形式之外，還有大量的，彌足珍貴且具有歷史性的新聞影片、老舊的剪報與相片，而它們也被機動性的配合受訪者的口白成為襯托受訪者畫面的背景。於是整個電影空間是流動靈活的，使觀者在視覺上或聽覺上都像是捕捉與感受到了歷史重現的瞬間。而配樂則一再召喚起對舊年代的記憶，如：〈新女性運動之歌〉、〈蔣公誕辰紀念歌〉、〈台灣光復歌〉等，音效也依著一連串用生命碰撞舊體制的政治、運動事件，以強烈的節奏重重的敲擊著我們的心。這部片今人感到特別「女性」的地方是它開啟了女人之間的觀點互動與交流，讓女人談女人：李元貞談呂秀蓮，彭婉如提出她對陳婉真、葉菊蘭、翁金珠等多位女性參政者的看法。不論是女人說自己、或女人談其他女人，都是幽默風趣，時而犀利、時而傷感，又帶點感性。
這是一部女性書寫女性，以女性主體發聲而建構出的歷史紀錄片。其架構以介入「黨外」／民進黨政治領域的女參政者之歷史記憶為主軸，並交叉進行搭上婦運的發展過程，「反抗」則是其論述的中心主旨。隱隱動人的力量在於女性共同參與書寫女性歷史的實踐－不只是來自於影片文本裡的女性聲音，還有女導演既誠摯又體貼的從女性的角度來詮釋拼貼出「她們」這一段差一點就被淹沒於時間洪流裡被遺忘的歷史。很值得高興的是，《回》片讓我們看到了台灣的「反抗運動J歷史可以不再只是清一色「男人」的歷史。比如說：當提到「美麗島事件」時，不會反射性地只會想到張俊宏、施明德等人，或者是理所當然的認為「反抗」就一定是跟那些有著響亮名聲的男人/「黨外」政治有關。《回》　片歷史脈絡化了女人在「反抗政治」與「婦運」的地圖裡的奮鬥與抗爭。
偉斯做到了：這部片子沒有父權強制式的沙文霸權、教條式的單調古板、誇張的煽情做作、或漫不經心的粗糙，一一浮現的只有溫柔、堅毅、勇敢、反抗、悲傷、憤怒、熱情與感動。以下將對《回》片中所呈現的女性與政治的糾葛纏綿，以及女性意識的發展歷程做一重新架構的介紹並進行探討。
女人於戒嚴時期的「黨外」拓荒史
故事由呂秀蓮開始，呂秀蓮堪稱是台灣女性運動的始祖，因看不慣當時在女男不平等的社會結構下，女性主體受到扭曲屈辱不堪的待遇，於是於1971年開始著手進行「新女性運動」。在這之後，因深感到婦女無法獲得足夠的政治資源與權力來從事改革，尤其是在面對彼時國民黨這個巨大的國家機器怪獸的無能為力，促使她加入黨外的反抗運動。雖先有反抗的政治改革意圖，卻是女性意識的覺醒激勵呂秀蓮縱身於政治革命奮鬥的陣營，而其他的人如：陳菊、范巽綠、陳婉真等並非是婦運出身的，皆以專注於對抗專制政權為主，並未持女性主義主張。這些在反對陣營裡拼鬥廝殺的女戰士們，或幾度入牢或流放海外，都是歷盡千辛萬苦。陳菊在片中說道，她在獄中曾被要求寫遺書，她感到最難過的是，她不知道要將遺書寫給誰--因未結婚，加之父母親也不懂她究竟在搞些什麼。陳菊的遭遇與其他當時大部分的男性「異議分子」顯然有別－男人們大都有家庭當後盾，他們承受牢獄之苦時，妻子們也非常合作的咬緊牙關的代夫從政；反當之拋棄走傳統家庭路線的女性政治人物們卻常須單打獨鬥。
婦運發展與政治
《回》片今人覺得可喜之處，其中有一部份是由於其不完全只著重於女參政者的發言，而更是切入了婦運與政治平行發展的這一層面來看。
如此一來，大大的沖淡了此片因由民進黨出資拍攝而可能被賦予「政治化」的政黨色彩意味。更重要的是，此片在以「黨外時期/民進黨女參政者」為「敘事中心」，以提供被期待產生的集體記憶解讀之外，又試圖以「去中心化」的方式來凸顯別於「巨型」政黨政治抗爭的如－婦運、女性主義與性別政治的逐步發跡--這些「小型」的、反父權體制、流竄的政治暗流，也伴隨著解嚴、政治風氣的開放，專制體制的瓦解，卓然蓬勃壯大，其戰鬥力絕不容忽視。李元貞雖非政治人物，但是她的言談在此片中無疑的佔有極重的份量。呂秀蓮於80年代初被捕入獄時，李元貞就毅然的扛起了延續婦運的工作。當時因呂秀蓮受到政治迫害而失去自由的緣故，使得許多婦女嚇得不敢參加集會結社；李元貞只好採取軟性低調的方式，以創辦婦女雜誌，或開發婦女潛能等這種不算太激烈的手段來渡過風聲鶴唳的政治恐怖黑暗期。最有趣的是，李元貞除了展現感人的姊妹情誼，致上鼓勵打氣的詩給獄中的呂秀蓮，也不忘揶揄呂秀蓮，說她不罵父權，心中明白婦運是該脫離呂秀蓮時期的含蓄溫和，是該更上一層樓。另外，影片觀照到了1986年解嚴之後的婦運－女人已敢丟掉社會加諸於女性的身體束縛走上街頭，盡情抗議，高聲吶喊，甚至佔領男廁所，顯示性別資源空間分配之不均勻。影片最後是一群人因彭婉如事件而聚集在一起，同仇敵愾的要求女人的夜行權須受到保障……。
代夫出征
片中提到了好幾個以「妻子」身份繼續了在獄中丈夫未竟的革命志向，走出家庭，參與競選公職。耳熟能詳的如：周清玉代姚嘉文、許榮淑代張俊宏、方素敏代林義雄、葉菊蘭代鄭南榕等等，儼然在「黨外」／民進黨陣營形成一股風潮。
受訪者們如：周清玉、葉菊蘭均表示在未參政之前都不想搞政治－周清玉只想作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而葉菊蘭則是持很典型的中產階級婦女心態，欲求過著愜意舒適的生活。而從政之後，在宣傳策略上也是亮出「代夫出征」的字眼，提醒大眾們千萬不要忘了仍在獄中受苦的姚嘉文、或壯烈自焚的鄭南榕；這些男人的妻子正是他們的「替身」，承載延續著民眾對她們丈夫的支持激情與記憶。今人莞爾一笑的是葉菊蘭剛開始起步時，常對外宣稱，鄭南榕昨晚又托夢給她，告訴她該如何如何之類的。總之，由此可見，女人在社會具有半「強制性」的性別分工結構下，不由自主的選擇了依附丈夫/父親的妻子/女兒的角色。正如如陳文茜所言，有些代夫出征的女從政者只是活在丈夫的陰影之下，等到丈夫從獄中歸來，重新復出政治江湖，她們馬上就如泡沫般的消失隱退；這使得「代夫出征」成了某種父權的延伸。然彭婉如則有不同的看法：以救治受難者身份從政的女人，在問政的過程中，也會逐漸覺醒，發現自己原來也有能力做得不錯，在政治的領域裡闖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翁金珠與葉菊蘭即是很好的例子。
婉真與婉如的身體
彭婉如在這部片子裡發表了她對陳婉真獨到的看法，她覺得當抗爭的意念還是靜態地停留在大部分女人的腦中時，陳婉真則是很勇敢的用「她的身體」頑強的對抗威權，不論是絕食、在地上靜躺，甚或闖關回國時，如陳婉真自己形容的，像豬隻一般的，被四腳朝天的抬出去。陳婉真挑戰了「女人的身體」的禁忌，彭婉如說。在此，我們看到女人的身體不只是一個無法觸摸、隱密的、需要被保護的「場所」、或是某種空洞虛弱的符號而已；「她」也可以成為具有高度政治性、策略性、瞬間爆發強勁戰鬥力的場域。這是婉真「打破界限」、「去疆界化」的身體。而婉如呢？去年（1996年）11月底婉如南下高雄為保障名額的提案奔走拉票時，卻因此而不幸遇害。婉如被歹徒性侵略、暴力殺戮的身體將是台灣婦女身上、心中永遠永遠、無法抹去的、最深沈的痛。
婉如事件讓全台灣的婦女身體更是進入「高度戒備」的狀態，尤其是深夜獨自一人行動的婦女，如何能夠排除掉對坐計程車的恐懼、不安與焦躁呢？難道女人就因為暴力的肆虐，就必須屈服於恐暴的氣氛、晚上把自己關在家裡，無法邁出大門嗎？本片以「女權火、照夜路」的遊行示威活動做為一未完成的句點；除了紀念婉如之外，並表達女人有行使夜行權，但不受身體侮辱騷擾、心理驚嚇害怕的權利。
《回》片細數女人與「黨外」/民進黨政治，以及婦運之間的聯結，以血淚始，以血淚終－從反抗戒嚴時期的專制政權，而遭瑯璫入獄，到被父權男性暴力所侵犯侮辱，甚至喪失性命；女性抗爭的路，是既崎嶇也艱辛。本片嚴格上說來仍未「終結」，憤怒仍在每個女人的心中，婦運與政治改革仍是女人同志們在未來的日子裡，要前仆後繼去做的。
期許
偉斯曾提到，據她所知，《回》片除了將在某些民進黨或婦女團體舉行集會活動的場合中公開放映，也將下鄉巡迴播映，讓基層的民進黨員有機會觀看。偉斯認為台灣的政治情勢詭譎，一夕數變，當民進黨與新黨、國民黨已經開始喝咖啡，互拋媚眼，商談政黨合作事宜時；然而也許有些民進黨員們無法適應，那是因為隸屬於傳統民進黨的某些「悲情經驗」的集體記憶仍殘留未散，而她希望這部片子可以達成疏解安撫哀憤情緒的作用。而我更期許－《回首來時路：她們參政的足跡》不只是被當作民進黨供黨員「認識歷史」之教材使用，以及成為宣傳包裝、以女性選民為訴求的軟性工具而已；--而是能如本片監製彭婉如在片中所提到的，激發起婦女選民、婦女團體、與女性政治人物的合作扶持，共同替女性掙一片天地。並且藉此開啟新空間、新的可能性，喚起大家對透過影像，女性　主體們自我書寫歷史的重視。
後記
參加了《回首來時路：她們參政的足跡》7月25日於誠品書店的首次公開放映發表會，才猛然發現與我之前從偉斯那兒看到的版本有所不同。新版本強化了黨外/民進黨的「被迫害」悲情歷史經驗，並巧妙地透過女性政治人物的口述記憶，將之接合呈現出來。因在觀影情緒上有落差，特在此聲明，本文的閱讀只針對舊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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