苕之华，芸其黄矣

    那天下午阳光特别黯淡，我口袋里装着几片提子面包，在莱切斯特广场兜兜转转。大人孩子围着旋转木马，扰扰攘攘。
                                
    圣诞已过、新年未来的几天，商铺都懒得开张，反正等到来年还有得忙呢，只有游艺场五光十色，闲不下来。伦敦从来不为异乡人着想，他们乐他们自己的。
                                
    我提前半个小时到城市影院那里张了张，门关着，灯灭着，不像放电影的样子。莫非timeout上的预告搞错了？再到附近走走吧。后来我翻看李志超写的一本欧游小册子，上面提到城市影院，说是市中心影院里唯一放映首轮艺术片却可以买到廉价学生票的，《爱丽丝与马丁》似乎不是首轮，九八年拍的。半小时后回来，门开了，灯亮了，买票入场。放映厅稀稀落落坐了十来个人，我在黑暗中顾自嚼着提子面包。
                                
    泰希内《最想念的季节》一直在我最喜欢的电影之列。影片结尾，姐弟两人面对面吟唱往昔最爱的歌篇，幽幽情愫被柔煦的日光映得无比广大。乱伦之爱在旁人掌控下总归焦灼烫手，在泰希内那里，真是升华。当然看《爱丽丝与马丁》，一半为泰希内，另一半是看比诺什。
                                
    断片一：爱丽丝正在家里练琴，流浪到巴黎的马丁闯上门来，找爱丽丝的同居男友班杰明，班杰明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马丁想留下来，爱丽丝说："不行，房间很小，我又要这里练琴。"马丁说："我不介意。""我介意！"爱丽丝急了。
                                
    断片二：阴差阳错，马丁成了有名的模特。他爱上了爱丽丝，爱丽丝却一直笑他荒唐。一晚爱丽丝来到他演出的化妆间，对他讲："如果你想要我，我就是你的了。"马丁小心地把门闩上，回身就抱爱丽丝在沙发上做爱。事毕，他说："迟了我怕你反悔。"
                                
    断片三：马丁一直经受着自己以前犯下罪过的困扰，放弃了工作。经济来源断绝，他和爱丽丝从隐居地回到巴黎。最后一幕，爱丽丝在人家婚礼上拉着小提琴，在欢乐的人群中穿来穿去，围着一条长长的红围巾。
                                
    我在这些断片里读出了爱丽丝之为爱丽丝、或者说比诺什之为比诺什的东西。爱丽丝是非常自私的，她自私因为她知道世界太大，自己的爱太小；她又非常博大，她一旦爱了，那爱便任由去取。她一下就脆弱了，像风中芦苇，一折就是拦腰一道印子；她又懂得坚强，虫豸变为翔鸟、翔鸟复归回虫豸又在地上爬起来那种坚强。爱丽丝，比诺什，是一而二、二而一，没有比诺什恐怕就谈不到这部片子了，如同我无法想象演《最想念的季节》的不是德诺芙。
                                
    《爱丽丝与马丁》结构不很均衡，马丁无意中弑父所造成的痛苦，男演员罗海演绎得也嫌苍白，所以不敢说泰希内这片子比以往的好。但我一忽记起杜拉斯的话："我的生活就是一部重复交替的影片，排得不好，演得不好，组织得不好，一句话，是一大失误。"（《〈印度之歌〉的壁炉》）如果说这片子演得不好，组织得不好，那反过来说是否暗示着它是生活呢？片中真正构成情节主干的，我都不大喜欢，反于那琐屑枝蔓处别有会心，但我又怕那只是"会"我一个人的"心"。班杰明在地铁站工作，马丁去那里找他，两人重逢高兴得不得了，但班杰明当班走不开，遂叫马丁在旁边等着他。当时我看到这里，激动莫名，不是因为在银幕上见到前不久刚乘过的巴黎地铁，是懂得别管我们多高兴，还得让故人在边上等一等。这就是我们的生活罢，排得不好，演得不好，组织得不好，一句话，是我们的生活。
                                
    直到今天，电影中许多镜头尚未能忘。小马丁想把自己搞病，光着上身立在窗前，窗外大雪纷飞。夜色中雪花出奇地白。马丁流浪着，踉踉跄跄行在秋天的草野上。草色出奇地黄。大海边，爱丽丝心知无法帮马丁开解痛苦，她平躺在堤岸上，白裙子中直垂下两条腿。两条腿出奇地光洁。雪花，草色，还有那两条腿，后来反反覆覆在我眼前闪回渐隐。真孤独啊。那天从影院出来，天已经暗了，光琉璃似的木马还在旋转，我得搭地铁去赴未知的晚餐了。感慨归感慨，晚餐归晚餐，总吃提子面包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