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请 登录注册

《戏梦巴黎》:流年的飞沫

2004-11-5 14:34  来源:Fanhall.com 作者:苏七七   感谢 fanhallfilm 的投递

TT:

  早上听到学校的钟声响,醒了过来。八点钟。——我们学校的报时钟还用的是《东方红》的音乐,八点钟时响倒很应景。昨天晚上要写一个《戏梦巴黎》的影评,可是革命、身体、电影之间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胡思乱想到半夜还不能动笔,最后放弃了睡觉去。心里惴惴不安,因为明天要交稿子了——但明天,明天是不是会有一场革命?一次摧毁与放纵?一次秩序的解体,只留下身体与理想的激情?当然八点钟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是一个沉闷的阴天,打开电脑,一切新闻照旧。

  我只好接着想我的贝托鲁奇,《戏梦巴黎》的原片名是简单严肃的“梦想者”(THE DAEAMERS),但“戏梦巴黎”这个译名很好,暗合着片子底里的一种享乐主义气氛。

  最初的一个镜头是从艾菲尔铁塔的尖顶往下滑,落、落、落在塞纳河边。河水象无数的去日与来日一样流淌,行人笑语而过。革命时期,这是1968年的巴黎。贝托鲁奇为他的回忆找到了一个叙事者,其实,也许是对着这个叙事者叙事(亲爱的TT,正如我要虚构一个你)。这是马修,一个从美国来到巴黎的青年学生,长得有几分象雷奥纳多,但三十年前,马修是质朴而天真的。他用好奇的眼光看待这座城市,但就象看电影时总坐在第一排一样,他是看不到这个城市真正的人和事的。直到他转头,看到伊莎贝拉。

  这个女孩子不到二十岁。长得非常美。在传单飞舞、一片混乱的校园里,她把自己铐在铁栅栏上——不是真的铐住,是做出被铐的样子。这是一个POSE,一种另类的审美造型:贝托鲁奇设计的这个形象,是不是有他的隐喻意义?是不是向往着革命,就必须先预设一种“不自由”?伊莎贝尔象是革命的形象大使,美得让人生理兴奋,又有些手足无措。马修跟着她回了家,她是一个著名作家的女儿,一个中产阶级孩子。

  革命作为一个引子,很快退出了情节。这幢有着一个图书馆的房子,成了三个人的舞台:马修、席奥与伊莎贝拉。伊莎贝拉的父母度假去了,留下一张支票让他们度日,他们当然是不事生产的,在这个变异的伊甸园里,以电影为凭依,测试着身体与内心的真实程度。

  ——在这里,TT,我不说他们的测试欲望的、道德的或者自由的底线,是因为在这个让人不安的游戏中,欲望、道德与自由都象是太表面的理由。伊莎贝拉是个真正的个人主义者,她无限地忠实于“自我”,她探询与检测着一个“真实的自我”,并遵循着它的召唤。所以席奥与马修,是伊莎贝拉用以支撑起自我的两根支杖。她可以与温和的渐进的马修做爱,并不在意付出处子之身,但她的内心,与激进的革命的席奥才是孪生子。电影中有一个细节几乎是用来图解这个三角关系的:马修与伊莎贝拉做完爱,去了一趟洗手间,他回到小床边时,席奥躺在伊莎贝拉的身边,依偎着睡了。他叹了口气,在床下躺下。做爱并不意味着,他真正进入了伊莎贝拉的世界,他还是一个客人,一个外人。

  而电影在这里起着什么作用呢。贝托鲁奇在影片中嵌入了许多影片,这些影片象是革命的启蒙主义者,以一种虚拟的内在真实,侵蚀着日常意识形态的基座。这三个电影青年以生活模仿戏剧,学习着戈达尔的《法外狂徒》,从卢浮宫呼啸跑过,——他们在破电影中的纪录,同时也在实践着生活的另一面可能性。马修、席奥和伊莎贝拉常常做一个游戏,他们模仿电影中的动作和台词,记不得出处的,就要受到惩罚。这种惩罚象是一个实践的借口,头一回,席奥输了,伊莎贝拉罚它在玛琳.黛德丽的照片前自慰,第二回,伊莎贝拉输了,席奥罚她在他面前与马修做爱。如果没有电影作为中介,这样的游戏就缺少一个艺术性的前提与气氛,这是必备的工具,而参与者在意识与潜意识里达成共识。

  但这个小小的伊甸园是脆弱的。伊莎贝拉是个不独立的个人主义者,她时时刻刻需要依赖,她其实是依赖席奥也依赖马修的。当席奥带来一个别的女人时,内心的慌张使她狂乱不能自已,她疯狂地敲席奥的门:这是她的孪生兄弟,或者就是她自己,她极其害怕、不能允许他的离弃。但也许我又把这个情节给“过度阐释”了,在这个极其“文艺”的影片中,还是有一些俗常亲近的感受,这可以算是内心妒忌的痛苦吧。而当马修问伊莎贝尔:“如果你爸妈发现了这一切,怎么办?”伊莎贝尔说:“我自杀。”这也是一个任性而又真实,可以体会的答案。

  他们把支票上的钱很快用完了,食物也吃光了。去垃圾堆里又回收了一批,三个人很共产主义地、公平地分食了最后一根香蕉。这幢中产阶级的房子在三个文艺青年的统治下很快肮脏混乱、发出腐烂的气味,微型的小革命进行了摧毁,但并不建设。伊莎贝拉在厅里搭起了土耳其式的流苏小帐,三个人喝了酒,挤在里头睡着了。——明天,明天还需要醒来吗?

  父亲和母亲回来了。这是法国式的知识分子,那个父亲长得有点象罗兰巴特,他们没有吵醒孩子们,在烛台下再留下一张支票。伊莎贝拉醒来时,去厨房拿来了煤气管。但他们没有死。革命在这出室内剧就要结束时再度出席,石头打破了窗户。马修与席奥及时被吵醒,伊莎贝拉忙把煤气管拉回厨房。“这是什么味道?”她答:“革命了,这是催泪弹的味道。”

  青年们顺理成章地去参加革命了。然后在与军警对峙的关头,分道扬镳。马修非暴力地退出人群,席奥挑起了战斗。音乐响起,梦想结束。

  这是贝托鲁奇所叙述的1968,让我们想起那句著名的口号:要做爱,不要做战。这些孩子们在墙上帖着切.格瓦拉与毛泽东,席奥还能朗朗背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是作文章,不是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但是在一个阶级与另一个阶级之间,他们如何自我归类?革命总是一锅大杂烩,无政府主义者,国际造势主义者(L’internationale situation-niste),托派,毛派,人人在运动中各有立场方向,只有在把“社会”树立为一个共同对立面时,才能把不同理想汇聚在集体行动中。

  贝托鲁奇对于这场风暴的态度显然是暧昧的,如果他的自我投射是电影的女主角伊莎贝尔的话,理性与激情对她来说是不平衡的两翼。对于马修的理性,贝托鲁奇有着一种法国式的嘲笑,但对于席奥的激情,他未始没有一种更内在的不信任,却还是在情感上有着深契的认同。在一种极度贫困,非生即死的状态下的革命,是残酷的,但法国的这场五月风暴,却带有某种节庆色彩。对社会秩序的不满,对保守文化的反叛与青春冲动相结合,再从马克思主义中借用来思想高度,拼合出五月的斑斓色彩。当然历史中的每一页都不是单独的,向前可以追溯到工业化的高度发展中潜藏的问题,向后看,这个事件在文化上对法国社会至少产生两个重要与深远的影响。一方面它侵蚀了整个社会的地基,西方理性化社会的两根主要支柱:秩序与进步,不再是不可置疑的起点。另一方面,对既有社会质疑的同时,某种深层的渴望,以不同的形貌酝酿、渗透与扩散,这种对存在的新渴望,突出地表现在“欲望”(desir)这个字广泛地被使用上面。(此处依照摩林(Edgar Morin)的说法,转引自于治中《五月的吊诡——〈法国1968:终结的开始〉中文版序》)

  但是贝托鲁奇的这部电影,显得过分浮华,它既缺乏一种对狂欢节的复调气氛的丰富把握,又难以在一个向度进行深入的、真切的、以对象为重的探讨。《戏梦巴黎》的故事情节颇为离经叛道,但是就表述的方式态度而言,却是非常耽溺于享乐的。在一个丰裕的物质与精神环境中,三个演员都长得极好,性爱镜头也极尽美化。如果说影片的内容是一种对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的反动的话,那么影片的形式,体现着一种相当保守的、美化的审美观。从这个意义上说,贝托鲁奇把自己与大岛渚、帕索里尼的差距拉远了,甚至比他自己的《巴黎最后的探戈》退得更后。

  摄影流丽,音乐动人,甚至于这个反叛的故事,也因其优美的奇观性可进行愉快的消费,就是这部《戏梦巴黎》了。TT,所以虽然谈了这样多的性与政治,严肃的话题,这部电影却是一部娱乐片,一部相当好看的色情电影。出演女主角伊莎贝拉的伊娃.格林有一点象阿佳尼,身材更为完美,但是那种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气质,却是除了阿佳尼,别人再难具备的。

  终于把这个电影说完了:)。TT,这是下午两点,钟声又响了一回。我是这样的一个历史虚无主义者,任何倚傍着历史的故事,都让我觉得特别难以表述。好在时间终将流逝,飞沫里,每个人的悲欢都是永恒的幻影。

  祝静好。

七七




网友评论...

(尚无网友评论)

我来说两句...

注册登录后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