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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嬉皮世代的背影

2004-10-15 13:46  来源:流行节拍 作者:马世芳   感谢 fanhallfilm 的投递

 一九六九,民国五十八年,我还有两年才要出生。金龙少棒队在威廉波特以5A比○大败美西代表队,首度夺得世界少棒赛冠军。就在Richie Havens穿着麻纱长袍、足蹬凉鞋、背着身躯硕大的木吉他踏上舞台替Woodstock开场的一个月前,台北市警局在七月九日以「妨害风化」为由拘捕一位穿迷你裙的小姐,处以一日拘留。正当成千上百的美国青少年在Woodstock的溪里裸泳、在草丛交欢的时节,高雄高中联考男生组的作文题目是「革新应从自己做起」,女生组是「名誉重于生命」。次年一月十八日,台北龙山分局一口气抓了三十九个倒霉的长发男生进警局,把头毛薙光。警务处通令全省执行「整肃青少年仪容工作」,台北市总共取缔「奇装异服青少年」一八一名,警务处并通令基隆港务警察所:凡「披头散发不男不女」的外籍人士一律须劝导剪发。至于内政部也没闲着,这一年来查扣的「不良书刊」,总共有四二三万件。

 这样的时代背景,台湾囝仔竟然可以和英美青年同步听到排行榜上的畅销摇滚曲,着实不可思议,只能归功于司掌文化管制的官员英文太烂,无法领略摇滚乐挟带的张牙舞爪的讯息。于是这些歌脱离了上下文脉,就这么硬生生戳进了「自由中国」静悄悄、冷冰冰的天空。那是摇滚乐从「青少年傻气情歌」迅速进化、蜕变成一门新兴艺术的时代,台湾青年在翻版唱片里听到了一连串作品,光看歌名便已经漪欤盛哉:Doors的「点燃我」(Light My Fire)、Sly & The Family Stone的「带你上九重天」(I Wanna Take You Higher)、Jefferson Airplane的「白兔」(White Rabbit)、Byrds的「八哩高」(Eight Miles High)、Bob Dylan的「雨天女士12与35号」(Rainy DayWomen #12 & 35)、Rolling Stones的「疼惜魔鬼」(Sympathy For The Devil)……这些奇形怪状的歌就在三轮车满街走的台湾上空飘呀飘。牯岭街的旧书摊上可以买到美军带来的LIFE画刊,翻开一看,反战青年在镇暴警察的枪口种花、斜眼睛的沙特站在塞纳-马恩省河畔咬着烟斗出神、一身皮衣的黑豹党徒戴墨镜扁帽攥着手枪……这些穿越重洋阻隔、翩然降临的音乐和画面,到底对彼时的台湾青年起了些什么作用,一直让我很好奇。

 深情投入六○年代音乐

 我是连六○年代的边都没沾到的世代。然而幸或不幸,毕生听得最多、用情最深的音乐,几乎都是六○年代生产的。彼时的摇滚已经发展出复杂的形式和深邃的内容,却还来不及创造太高大的权威、背负太沉重的包袱。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概念都是「树头鲜」,都染满了青莽的气味,那是任何艺术都只能经验一次的「第一个辉煌时代」。而Woodstock,有意无意,替那个时代做了总结。

 年轻时初闻Woodstock史事,看了那出著名的纪录片,也曾经慨叹不能早生二十年,亲历那样疯狂美妙的场景──足足五十万蓄长发的嬉皮男女(差不多是彼时波士顿市的总人口),平均年龄二十上下,在暑热和豪雨交逼中脱去轻软衣物,在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中吸大麻、打泥巴仗、下河泅水、畅意交欢……它的每一个画面、每一颗音符都写着「解放」,哪个年轻人不会心生向往?

 这些年下来,不只一次遇到曾经心仪甚或身体力行嬉皮生涯的长辈──他们都在那个年头买过数以千百计的翻版黑胶唱片,躲过满街剪长发和喇叭裤脚的警察,学过吉他,吸过大麻。Woodstock这个字眼是他们共同的「通关密语」,一听见这三个音节,便双眼放光、脸泛潮红──他们当然都没去过Woodstock现场,至少不是民国五十八年八月那三天。但我知道不只一位长辈多年后大老远到了美国,再大老远专程开车亲访Woodstock故址,只为了去看一眼那片起伏的空旷的青草地。当他们终于抵达现场,嬉皮们早已脱下五颜六色的衣服、铰去长发,拎着公文包到硅谷和华尔街上班了,只偶尔会在带小孩去看Bob Dylan演唱会的时候套上一件Grateful Dead的棉衫表示不忘革命情感。那是一场我的长辈们永远错过了的大拜拜。

 Woodstock固然是摇滚乐与彼时青年文化的力量臻于极致的大展现,同时却也替那个时代敲响了第一记下课钟。就像Bob Dylan后来唱的:「当你抵达峰顶,你也身处谷底」。Woodstock落幕后,青年世代洋洋自得,满心以为爱与和平与摇滚乐终将推翻「大人世界」,让地球变得更美好──这样的美景只维持了短短四个月。一九六九年冬,Rolling Stones发起的Altamont免费演唱会在暴乱中落幕,一个黑人青年在舞台前被活活刺死,在冲突中挂彩的孩子不计其数。看着Altamont的纪录片GimmeShelter,和Woodstock相比,你发现同样是数十万嗑药嗑昏了头的青少年,这回他们的眼神不再是狂喜,而是一片浑沌、一片空无。

 摇滚世代怵然惊醒

 在Altamont的遍地狼籍中,摇滚世代怵然惊醒。谁会知道,美好的六○年代,那场持续了好几年的集体trip,竟会以这样丑陋的方式结束。

 用更世故、更后见之明的眼睛回头观看上个世纪六○年代的神话,对照这些青年长大之后纷纷成为八○年代雅痞的惨剧,你我实在很难心无芥蒂地复述彼时的口号:「做爱不作战」、「别相信三十岁以上的人」、「你只需要爱」……,然而这也是那群青年比我们幸运的所在。有那么一段日子,千千万万青年人真的相信摇滚可以改变这个世界。衰败还没有开始,Jimi Hendrix、Janis Joplin、Jim Morrison都还醒着,Beatles还没有解散,大麻和LSD还没有被海洛英与古柯碱全面取代。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持续上扬没有止境的曲线,摇滚愈来愈美丽愈来愈张狂,一张张黑胶唱片就是革命的通行证。回首Woodstock,至少在那三天,他们是幸福的。他们见证了这门艺术的第一个烂熟期,见证了几十万年轻人有能力在没有「大人世界」横加干涉的状况下自己搞定一切,见证了那许多年轻、美丽、才气逼人的乐手,在洋溢着腐味的、不祥的七○年代罩顶而来之前,做出来最最纯粹的、不断向上飞升的音乐。他们并不知道花开极盛的瞬间也就是凋落的起点,还好他们并不知道。


※本文作者马世芳,一九七一年生,写作者,广播人,music543.com站长。网络常用ID是honeypie,典出披头《白碟》。大学时代开始在电台引介经典摇滚乐,也做过广播制作人和丛书编辑。会弹slide吉他吹蓝调小口琴,曾与友人合作《在台北生存的一百个理由》一书。电邮是honeypie@music54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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