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深——王家卫《堕落天使》

    两周前罗卡先生来穗讲演，有听者问他对《花样年华》一片有何评价，他不大愿意说，勉为其难讲了几句，大意是大家别把王家卫看得太高了。罗卡先生的识见或许是有些保守的，不过时代的步伐已经超音速，想亦步亦趋都不可能，还不如保有自己的立场，不致于心虚气浮，暗问自己是否言不由衷。但是话说回来，世事确乎在嬗替，刚好我一个月前买到几本八十年代中罗卡先生主编的《香港影画》，上面的影评幼稚得令人难以置信，虽说目下满坑满谷的观影文字读来也如嚼蜡，好在虽不中亦不远，像当年那么不济的倒真少见了，所以说时代的风雷也不是白叱咤的。至于王家卫到底有多高，我没有细想过，欧洲中世纪上千年又出了几个给人留下印象的诗人呢？我们焉知自己所处的不是dark ages。
                                
    罗卡先生提到《堕落天使》是日本人出资，所以投合日本人的口味，《春光乍泄》是法国人给的钱，拍出来就是法国的调调。我不知道证据是否充分，但觉得他讲的很有趣。好像我们的艺术工作者真的摸透了大众的脾胃，能够随时随地熨帖人心，如果的确如此，再好也没有了。一九九六年《堕落天使》初上画的时候，《电影双周刊》在同一期杂志上登了三篇影评，有一篇是毕明先生写的，好得不得了。他在文章结尾说：不能说好或不好，只能说喜欢不喜欢，笔者真是喜欢。毕明先生喜欢的是日本人的口味？
                                
    珠玉在前，后人可以省却诸多口舌，我一直想，就算只介绍了毕明先生的文章，我这篇小文也算是功德圆满了。他说："这世界太多选择，又被速度取代深度，于是对人对事认识不够无从决定不知所措。"他说："不但无情，也太易忘情。黎明离弃莫文蔚、杨采妮放弃金城武，未曾深刻已忘情。深刻谈何容易--染一头金发，留一圈牙痕无补于事。"
                                
    "速度取代深度"，兹事体大，千万不可一带而过。说到速度，不必多讲，朝九晚五，朝三暮四，我们再熟悉不过了。深度呢，我们的时代不是没有深度，不过它不是领会之深，不是相契之深，它是贪爱之深，是耽溺之深，是嗔怨之深，用佛家的话说，是业（karma）之深，是一切有生造作之深。李嘉欣宁愿通过钻研黎明的垃圾来了解他，宁愿在他余温散尽的床上高潮迭起，毕明说："这一切，意味着何等深的一份痴？"的确是痴，然而并非对别人痴，却是对自己痴。怕受伤，于是磨钝所有利器；怕痛楚，于是扑灭所有记忆；怕失落，于是紧紧地拥抱自己，再紧些，再紧些。表面上，人与人的感情朝生暮死，那么匆促，其实速度也正是一种深度，就那样重门深锁，就那样泥足深陷，封闭太久的蚌壳自己想开也无从开起。
                                
    我知道代大匠斫必伤其手的道理，还是忍不住加上这一番注疏。我又琢磨《堕落天使》这个片名，如果回溯到希腊神话那里去，fallen angels指的恐怕应该是贬黜出天堂的撒旦之辈，他们身上原带着一些忤逆的气质的。金城武、莫文蔚、杨采妮他们身上是不是也带着忤逆的气质呢？如果是，这些天使又给人间带来了什么呢？我想起唐代僧人永嘉的诗："江月照，松风吹，永夜清宵何所为？"月照大江，风吹松林，在漫漫的时间之流中又有什么意义呢？这诚然是一种看法，由此会起一种领悟，但对我来说，想得更多的是，在漫漫的时间之流中，毕竟逢着了月照大江风吹松林，毕竟有所兴会，这一切就很难说没有意义。金城武、莫文蔚、杨采妮他们于永夜清宵有所慕念、有所造作，难道会没有意义吗？如果全都没有意义，岂不寂寞煞。
                                
    说到寂寞，我前些时曾跟朋友谈到自己的一个谬见，我说古人比我们寂寞。山水阻隔，尺书难达，青灯耿耿，长夜难消，古人真的比我们寂寞多了。古人比我们寂寞，也比我们能耐寂寞。"世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在我的想像里面，他们就那样在黑暗中耐心地等着。到了今天，片时寂寞也觉得难耐，急着打开电视机，急着跟贴发表意见，像莫文蔚想找人陪、想留下牙印永志不忘。
                                
    说起来算是一桩逸事，我看完《堕落天使》那一晚，即刻钻入被窝，浑身发冷，吃过药，身体抖得不得了，牙齿的的响。一下子病了两天，好了还觉得恹恹的。一部电影能有多厉害，我是一个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