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访谈录(节选)
12月里的一天,趁李安在北影摄影棚拍摄《
萧:《
李:这是朋友的故事。一个朋友告诉我,我们一个共同朋友的事情。他跟他的美国男朋友住在一起,在华盛顿市,他的父亲是个将军,他有三个姐妹。他妈妈天天要给他介绍女朋友,奇怪他怎么过了三十岁还不结婚。他就一直瞒着,姐妹也都替他瞒着说"哥哥花"或者"弟弟花","女朋友太多不想定下来"。他父母到美国去住在他家,他就说那个男朋友是房东,家里挂的和男朋友的照片都换下来,就像电影里那样。有一阵子他们帮一个女孩子办绿卡,后来办成没有不晓得,反正有这么一回事。后来我就想,这有意思呀,可以写成一个剧本。本来这些不够一个电影故事,有一天洗澡,突然有灵感,一想,如果结了婚,后半段不就出来了吗?大概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把剧本写出来,写好以后放了5年都没有拍。那个时候中文影片在美国拿不到钱,在台湾,同性恋题材也拿不到钱。我写的《
萧:你想通过这个故事告诉观众什么呢?
李:严格讲这不是一部讲同性恋的电影,如果是那样的话也不会有那么高的票房。一般观众都把它当成一个家庭剧来看。家里有这样一个问题,这些人将如何度过去,同时也检验一下我们中国的传统伦理,主人公在这当中有一个何去何从的问题。你看到,故事里的起因是假的,从头到尾都是假的,可所有的人付出的感情都是真的。这跟我以前真假虚实、价值倒转的经验可能有关系──我们翻过来看,在同性恋的世界里,我们认为的正常都是不正常的。所以我觉得,这是个反转的情境,可以利用戏剧冲突的手段去探讨人的问题,探讨人性;从社会剧看是一个讽刺,从人性来讲的话,我自己觉得还是蛮感人的。当然我不是同性恋,可是我会有别的问题。每个人每个家庭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当然,这个题材的戏剧效果和戏剧情境也很好。总之,你会觉得这是个可以work的东西。
萧:《
李:我想,不管怎么样变--一样东西久了,不换药,汤总要换一下,如果说有一些到现在还没有变,或者说将来可能也不会变的话,我想可能就是人际关系吧。人际关系中的宗旨对照。在人际关系的这个范畴里,所谓的宗旨是你需要自由,需要逃出来,这就是一个约束力,规矩,伦理。人不能孤独地活着,总要和别人有关系,这就是人际关系。小到家庭、夫妻、朋友、大到国家、战争,人跟人都有关系,这是我有兴趣的,可是人套在一个关系里,你又觉得不自由,像呼吸一样,吸一口呼一口,呼一口吸一口。到上部片子为止,都是这样的细节,社会发生了变化,人产生了不适应,他做出了反映,说明白了就是变化的时代里不变化的人的东西。大概就是这些,我一直感觉有兴趣,我想关心,就像一般人一样,对自己有关的事情,他会投入,也容易产生共鸣。所以我说.如果有什么还没有变的话,大概就是这些。其它的,我想花样尽量翻新了,不破不立嘛!
萧:说到《
李:原则很像。
萧:原则虽然很像,但形式和内容毕竟有了很大的不同。
李:换汤不换药,药方都一样。
萧:那你是觉得,人类在情感方面还是有种永恒的东西?
李:理性与感性,你不管怎么编,不出这两个东西,我就是对这种最根本的东西很有兴趣。其实《
萧:你觉得和拍摄中文片有什么不同吗?
李:不同之处在于这是个大联盟的制作,对我是个很好的锻炼,在制作能力上升了一级,但原则上没有什么改变,都是我熟悉的东西。这中间有很多挣扎了,不适应了,克服以后,就觉得学到了很多东西。
萧:拍这部片子时你从原著中吸取了什么又改动了什么?
李:剧本我接手时已经写了4年,不知有多少稿了,筹备拍摄已经有15年了。剧本艾玛--汤普森改编得还不错,我去改写就是做些电影化的处理,因为艾玛她是演员。其实小说最让我感动的地方,电影却不容易拍,这是很可惜的。就像妹妹,本来她是最感性的,为了家里她去嫁给那个老头,最理性的姐姐,却得到最浪漫的结局。原著里那几个男人都不是很成功,但你不能让观众看个很烦的电影,所以就做过调整。比如那个男人虽然有老态,但他有另外的诚恳的味道,让你感动。
萧:就是妹妹的丈夫吧?
李:丈夫,也包括其他男人。做为电影的观赏性,你不能让妹妹真的嫁给一个老头,看到后来你还是要为她的结局高兴。这也是电影制作没有办法的事情。 冰风暴
萧:《
李:是我在书店里找到的小说。
萧:看了这部片子,我觉得你把它拍成一部很美国文化的电影,人物的感情非常细腻,因为它不是个故事性很强的电影,这是件比较难的事情。为什么你在90年代末,要告诉观众一个美国家庭70年代的故事?我想听听你的感受和体会。 李:讲《
萧:能说多少就说多少。
李:我在做第三部片子以后就从外面找题材了,我的生活经验就那么一些,继续创作的话就需要反映别的题材,这是我的一个动力。这篇小说涉及到我许多东西。一部电影要两个钟头,不光是故事、人物,它还允许你做一些电影手法,而且这个题材不是线性的,故事的拼凑方式像立体派的画一样,这对我很有吸引力,我希望做这个尝试。同时它也是理性与感性,只不过你把它倒过来。70年代那个时代很有吸引力,是美国由盛到衰关键的一年。经过60年代的热情以后,受到backlash(背后的一击),"水门"事件,越战失败,高等艺术走向普通艺术,个人意识抬头,权威性解散。总统都可以撤谎,对美国这样天真的国家来说,是个一次性的破灭。从来都没有输过,第一次输掉,整个信心瓦解,这是美国梦的破灭。这之后,大家还不晓得该怎么办,只知道要新潮。父母在家庭里面不能多管,要表现得自由;他们也不晓得怎样应付和子女的关系,还有其他人际关系。这是个尴尬期,青黄不接。最尴尬的内容就是最好的戏剧内容。当然还有很多很多东西,讲不完的,都在那个年代的转变期,包括fashion,什么都流行。所以说对那个时代我很有兴趣,而且在电影里可以做冰风暴。最重要的,这是由我第一次主控的电影,而不是电影主控我。
萧:你认为拍电影时最大的乐趣是什么?
李:最大的乐趣是好玩,讲意义是附带的,如果严肃地讲些道理就写书好了。意义是我创作电影的原动力,没有意义会觉得底气不足,可是光有意义在后面,做做就不晓得在干嘛。所以我觉得有些人的电影意义过重,有种责任感。但这些如果太超越乐趣的话,我觉得也就没意思了。电话毕竟也是一种技术,这不能忽略,没有技术怎么叫艺术?
萧:不算眼前的《
李:都跟自己的小孩一样:他们有优点,有缺点,对他们的爱是同等的。比较起来,《
李:这和个人机缘也有关系。我在美国读书,拍学生片时没有那么多中国人,就开始拍美国人的东西,所以并不生疏。我的机缘就是正好有这些朋友,帮我选材,帮我看着,离谱的地方就告诉我。美国片有它的吸引力,因为是电影大国嘛,做主流电影没有能超得过它的。所以有它的工业、发行,整个制作体系是很完整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很多东西只有在美国片里才能做的原因。这些,对拍电影的人是很有吸引力的。但有时我要撇掉它来制作中文片,一方面是自己文化的根,一方面也很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