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漫议

    看《英雄》几乎是一种期待。大约从张艺谋导演口中吐出《英雄》的计划，便天下沸响。在温州方言，雄，云同音，一年之间，从选演员、开机、拍摄、公影，关于《英雄》的煤体炒作，真如西天卿云，烂兮，滥兮。纷纷煤体炒作中要突现的事有三。一 此片阵容盛大。不知张艺谋是挟其财富，——据云，此片投资3亿多人民币；戴锦华先生九十年代末以为国产电影拍摄成本上限三千万；此回创了纪录，全靠张艺谋的能量——还是凭其才华；还是在选定李连杰的传闻中所透露出众人隐密的心理：谁演张艺谋的电影，谁便能一夜名闻天下；此回，华人大牌名星，是借机冲击奥斯卡、世界。演员外，大提琴家马友友、作曲家谭盾、武打设计袁和平，都是华人英雄座次排第一；张艺谋真有本事，让天下英雄尽入毂中。二 是此片专为奥斯卡而来。九十年代，渐渐富强的中国要走向世界愿望如此强烈，一时有诺贝尔情结之说，有申请奥运中，“给我一次机会，还你一个惊喜”的口号；有进WTO，几年牵系国人的憧憬、忧虑。申奥成功了，WTO进了，诺贝尔算得了，又九一一了；此片要凸现的煤体炒作，还是要借这走向世界的残存或已隐还盛的心理。三 是防盗版的措施，真是外列十二道门锁，内有机关重重。拍摄之时，张艺谋下了死令，摄制组任何人员不得向外界透露消息，外传剧照，否则走人。且看张导演的口气，这可是同对李连杰、张曼玉之类的人说的。深圳首影，买票要凭身份证，人民大会堂公影，不得带手机等任何让人猜疑有盗版偷拍动机的任何金属物。在或以为因盗版泛滥之过而沉闷的中国市场，来一回新鲜，当回防盗先锋，并被喻为中国电影的救世主。防盗版措施的严密，背后是对巨额成本投入的担心，和对巨大利润率回收的期待。
    看了《英雄》吗？这几日，大约每日相遇，这句话代替了“吃了吗？”，手机短信，大约流行“你为什么不挡我的剑？”“是为了让你信”。而大多数人看了后，敢肯定，失望了；虽然要说这话是要如《皇帝的新装》的孩子承受压力；我微笑地看着我的朋友，走出剧院，在巨幅的招贴画下，嗫嗫而语，“都说了些什么呀？”很多人会失望于此片的故事。不知为何采用这样的叙述方式，和借用这样的情节。深谙国人心理的张艺谋与其智囊们，可能是想采取雅俗折衷的方式。而恰相反，这种以想像的图谋的场景来展开情节，对于雅人，这小点聪明wit，太小儿科了，简直是嘲讽他们贫陋如井底青蛙，愚蠢如学舌鹦鹉。而一般中国观众，不愿在这虚实变幻中，因而不能亲切地如真情实事的绕有兴味地去看电影了。据说，此片是为洋人而拍，不知第一世界的白人黑人怎么样看。而又传来此片的经纪公司，将之定调于最佳外语片的竞争；没有最佳导演，编剧等等，想必是也受到挫折。影片讲述的是刺客与被刺者——王的故事，在刺与不刺的决择之间，呈出为天下的英雄（男人）的概念。洋观众，是否有“be or not to be”的联想，不得而知。我的朋友们，并不愿深入地讨论此主题，他们只是似乎意味深长的引用着那句“还是敌人最理解我。”——我真不知，敌我情境，他们从生活的何处认识而来，这话倒让我想起一个鲁迅研究者感叹晚年鲁迅的对手太少，生命思想未能充分发扬。我曾向他问及“斗”的观念，如何为何在鲁迅身上如此深刻？——对这样的主题，我是有非议的。无论是在为天下的大题目的遮掩下，牺牲人的生命，总是不对的。稍有现代西方文化背景的一般知识分子，大都以为这很不ＰＣ（政治性正确）。——是否进军奥斯卡受挫，亦与此有关？张艺谋是个执着的人，几乎他所有的影片都有执着到底这个意思。张艺谋与他的智囊们该熟知商品社会中，会有几人要在电影中探讨人生，探讨儿时的英雄（男人）这个概念，他们只是要去看电影。而张艺谋仍然固执地将自己的理想、一个执念，拍成电影，一部大电影。他会，他能，这让人感叹他人物风流，而对于此类题材，显然很大，他该走出自己的情感范围，反思再三。——不知张艺谋偶尔会否来点自嘲（他会高估自己的能量）：他该知那句，“悲剧第二次出演便成了笑剧”；在如此商品社会中，他内心的一次宏大的嘹亮的出演，不过是一次笑剧。
    当年柏林《红高梁》电影评委赞叹：“这么优美的画面预示着一个天才导演的诞生！”那时，我还不能懂得那些纯色调铺陈的画面，好像多是大红的颜色。一个有见地影论家以为，那种色调反映八十年代知识分子面对落后的背负沉重的中国要复活更生的强烈情绪。而到了《我的父亲母亲》，那些美仑美奂的画面，超过了无数人对人生中、书中的爱情的优美的想像，张艺谋真是这时代的天才！《英雄》一片，仍配得上这样的赞叹。秦，五行属水，颜色是黑。影片中宫殿的场景，一排排源于兵马俑造型铁甲卫士在巡行，镜头叠进，给出层层进进的宫殿的感觉。那时代的“礼”“仪”的繁复的感觉，自然生出。铁甲、铁柱、黑瓦全是黑色，会很死闷；而张艺谋的画面很有灵性，这是他的才气。一个画面，一个人在无数级台阶上行进；能很自然地将平常的“台阶”，“跫音”之类轻俏的比喻，转化到这水黑的氛围内。无名与长空一战，在雨中进行。他以屋檐下滴的雨，水槽中溅起的雨，落到剑刃上的雨，拍入雨的清、纯之气。围棋、古琴，是中国文化的象征。且不论之中的编排，显然是古龙式的，太过简单；亦是中国象征物的陈列，面对洋人。而这场在古琴声中，雨中的枪剑之战，真是清绝！另一场，黄叶纷飞中，章子怡与张曼玉所演的如月与飞雪之战，可称绝唱！我的一位朋友看过后，长叹，“当日燕园银杏黄叶纷飞，以彼时彼景来想像女友，以为已是人间浪漫。不料张艺谋竟能做得如此壮美凄绝！”一时才子气短。边塞场景，群山线条起伏，很能让人看到北宋李成等人的相似画意。长空刺秦时，纱幔飘荡，我们在菊豆中看过；大概是他个人的意象。那里，红纱幔似乎是缠绵狂乱的喻体，这里绿纱幔是虚虚实实、心理犹豫的喻体。这样的画面太多了，简直让大多数人成了刘姥姥进一回大观园。只是，我看过后，总得不到某种一致的情感氛围。 我辈凡俗之人，对此高深主题，本体验不深，又在此炒作氛围中看过，又猜测着此片专去满足洋人对东方的想像的目的，所以决无回肠荡气之感。——莫非张艺谋是说，“英雄所做之事，无论大小，都有极致之美”。
    张艺谋说过，女演员只凭外形之类的话。不知他是因某事而着意显示他大导演的腕力：他不愁手下没演员；还在普及现代电影理论常识，演员在电影中作用相对次要。我们大多非电影工作者，看有限的几场电影，算是人生的经验，某些演员的形象会留入人生记忆里的。国外电影历史长，某某大师，某某伟大的演员，也是同我们的鲁迅、张大千一样的。但真实在人生经验中，伟大演员的出现，在我，是由此片章子怡始。看看黄叶纷飞的那场戏，张曼玉演得美吗？美！真是几代人努力营建的某种美的模式的极致：要从生活中提炼，要去些不雅，要加入些入镜的表情与动作，最后仿佛让我们看到符合几条规律的古典主义的雕塑。看看黄叶纷飞中的章子怡！嘴角、脸颊变了形，几乎是狰狞；她露出了她的和我们的生活的真实的东西。所谓的真性情的流露，大约就是这样。其实，有些东西难以分析描述：我可以自问，章子怡的形象可能正是我的理想，可能看惯了表演的套路，章子怡很有新意；可能我要写此文，偏要反着说，但所有我都不想去问了，这是如此真切，那一幕她让人感动，并长留于记忆；“伟大”之称，一是赞美，二是期待。
    对白与音乐，引出另一个话题，前头所引的那句要成经典的对白，“你为何不挡我的剑”？“是要让你信。”，“信”一字而非两字的现代汉语词组“相信”，似乎这样的古汉语单字成词的语言效果，不仅造成一种与影片时代背景相协调的氛围。我听来，更是在想刻画出各角色情感深藏而沉静，简洁而生死爱恨立见的人生行为。前头提及，此片略有古龙风味。秦王与无名的对白也证实这点：“你低估了一个人”“谁”“我”……“你也低估一个人”“谁”“残剑”。古龙式悬念的提问，出人意料的简单的回答，随处可见。这可能很酷，也可能模仿古龙而有点俗。对我，音乐太玄，幸好有《藏龙卧虎》可以对比。《藏龙卧龙》中大提琴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富于古代中国或者说民间中国的情调的旋律，很动人。而此片因从个人情事的主题转到“天下”之事，音乐多了些交响，我外行人听来有点儿散。有了对章子怡的喜欢，所以，几段有人声的交响，章子怡惨嘶痛呼，我听来很煽情，但可能与西方古典音乐已隔了许多。
    大芝麻小芝麻，琐琐细细地说英雄，我的朋友看了，会说，别在文字中自以为是了，又春秋笔法，又自嘲他嘲；我这人性直，不喜欢绕圈子，说，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好看，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