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中国——《小武》所启示的中国现代性
1998年,一个年轻的“业余”电影导演的处女作问世了,这部由16毫米胶片在短短一个月内完成的电影作品,它的出现是那么的平静,它的形态是那么的粗糙,如果只是耳闻,人们会认为它不过又是一部“只愤(怒)不清(楚)”的第六代导演表达他们毫无艺术感觉的“玩闹”,或者是这个来历不明的电影学院“阿猫阿狗”的不伦不类的习作,几乎所有有幸先期一睹这部影片的人士,其中绝大部分是北京电影学院的师生,都不太看好这部作品。但是,著名的电影学家,德国的乌尔里希-格雷戈尔,他作为柏林电影节青年电影论坛的主持人,只看了本片的前30分钟,就决定将其带往德国参赛。
中国有诗曰:于无声处听惊雷。这部叫做《
贾樟柯曾在一次访谈中这样表达了他对当下中国的感觉:“九十年代中国的经济、社会和文化都处于一个强烈的转型期,时代进入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混乱、焦灼、浮躁的氛围里,每个人都在这个氛围里承受了很多东西。这种时代的变数,是一种兵荒马乱的感觉。”①他还曾提到“在当下的中国我觉得有一种超现实的气息,因为整个国家、社会在一个巨大的莫名的推动力之下飞速地发展,人们承载着前所未有的压力。人际关系,处理问题的方法,有很多奇怪的你不能想象的东西。” ②正是这种“兵荒马乱”和“超现实”的感受促使他希望“从普通的感情出发,希望能拍(《
那么这个令贾樟柯如此深有感触的中国的“当下”是什么样的呢,在这个“当下”之中的人又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呢?曾有一种“典型论”强调优秀的作品必然是表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此论虽然不能以偏概全,但是环境和人物的恰当结合必然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取得表现力的必要条件。那么就让我们回到贾樟柯的作品中去寻找它的环境和人物。
当《
相比较而言,在日本和欧美这些城市化水平很高,尤其是大城市集中的国度,已经没有多少人与小城有关系了,那里的人们更不会去关心小城的故事。但是对于正在现代化的中国来说,人们正在经历从乡村向小城市集中,从小城市向大城市集中的过程,县城就是他们的中转站。由于大城市的户籍禁入制度,县城成为了农民进入城市,离开土地的首要选择,也是实现他们生活现代化的最切近的源头。“县城”同时展现着中国的两面,你既可以在这里发现一些人,他们拥有着不亚于北京、上海这样自诩为“国际大都市”的城市里中产阶级的生活质素,也能看到因陋就简的城市贫民。县城的另外一个特点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在这里,任何点滴的变化都是那么迅速、明显,某种来自大城市的时尚可以快速占据每一个角落,但大城市中生活形态上的多元化和宽容度却可以说在这里无立锥之地。影片中多处流露了这种从大城市折射过来的流行话语,小武去的歌厅叫“大上海”,他直呼要个“北京的小姐”;人们递烟要外贸的“万宝路”;画着“拆”字的街道使这里与中国任何一个其他的地方毫无二致。这种背景下的人们都企盼着新的更富足的生活,但是创作者的怀疑态度却通过剧中人物的口吻传达出来:“旧的没了,新的在哪呢?”
处于剧烈的新旧变化和更替之中的人们难免无所是从,在“跟着感觉走”的同时对自身的地位和归属产生疑惑和偏离正是他们的特点。这种与处于“新潮的国际化的”大城市和“保守的传统的”乡村双向挤压之中的“县城”的尴尬地位相类似的正是现在中国人那“游移的身份”。不能自由地在自己的国度迁徙,不发达地区相对于发达地区形成的“一国之中的殖民化”问题,无法定居的流动人群,这些都是那“兵荒马乱”景象的一部分,这种无根的漂泊感其本源是反映出当今中国人思想上整体的涣散、虚浮和多变,在同一导演的第二部作品《
与固化人们身份的努力相对立的就是改变自身地位的挣扎。这种现象早在80年代初引起轰动的影片《
据贾樟柯说:他拍摄《
美国学者詹姆逊曾谈到“大众文化”“表现出了对19世纪末理性化和物化的这个社会的反抗。 ……另一方面它又必须表达集体的最深刻最基本的希望和幻想。大众文化是通过想象性解决的叙述结构和对社会和谐的视像幻觉的方式同时实现了压制与愿望,在压制的策略中唤起幻想。”④从这一段话中我们了解到“大众文化”包含着两个看似对立的方面:它一方面可以帮助统治阶层对社会整体施加思想影响,使其在类似宗教麻痹的幻觉中服从既定秩序;另一方面它又在安慰人们的同时起到激励的作用,促使人们脱离激动人心的忘情高歌而将由此激发的动力投入实际生活(这一点在同一导演的第三部作品《
台球、录相厅、卡拉OK,典型的中国底层的流行文化,贾樟柯就是在这些大俗之中发掘了大美。这些司空见惯的文化消费形式,为小武的存在加上了一个最好的注脚。影片中众多的流行歌曲不仅有机地化入这个故事,多次充当了推进情节和煽动情感的力量,而且加强着观者在感情上对人物和故事的认同,毕竟某一种流行文化的发生发展肯定要先与同时代人的某种心理共鸣有着巨大的交集,它才有心口相传的基础。而在《
歌里的内容在不断变化,而宣传的载体还是纹丝不动。贾樟柯曾提到小时候让他迄今不能忘怀的一次经历:他曾在寒风中观看姐姐的演出,那“是在实验小学的操场上。那天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群众集会,邻居偷偷带了我去看热闹。很远就听到一阵熟悉的琴声,挤进人群一看,姐姐脸上涂了油彩穿了单薄的衣衫在寒风中演奏。她的表演并没有给我留下太多的印象,而令我不能忘记的是台下黑压压的一片整齐的人群。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这么多人在此集结,听命了高音喇叭中某人的声音,只是这一幕让我幼小的心灵过早地有了超现实的感应,直到29岁时仍耿耿于怀。我不得不把它拍成电影,成了《
这种极具中国特色的高音喇叭声我们每一个人都并不陌生,因为我们已经对这不由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噪音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有一本书叫《
小武——这个“小偷”形象的塑造之所以引起无数青年的共鸣,也是因为他反映了这个转变中时代的心声。法国《
在影片的一开始,小武在人群熙攘的嘈杂街市上游逛,正是在这人群中,小武在寻找“爱”。本雅明在谈到波德莱尔的一首诗时说:“这首诗不是把人群当成罪犯的避难所来看,而是作为诗人捕捉不到的爱来表现的。”⑦他与这人群越陌生、越格格不入,他就越渴望在其中寻找到爱。中国人是怯于表达情感的,也是不善于表达情感的,我们历来有一套伦常制度来规范人与人的交往,但在当下社会人们表达情感的方式也在急剧变化的时候,中国人面对亲情、友情、爱情不是过犹不及、情感泛滥,就是矫枉过正、严肃刻板。
“本雅明同波德莱尔一样,‘在这个时代里找不到什么他喜欢的事情。’”⑧。小武也是如此,最终,他成为了我们时代真正的“波西米亚人。”这种“波西米亚”不是小资们津津乐道的那种伪时尚,而是马克思早已分析过的一种社会怪胎——无所事事、整日东游西荡的怪胎。小武这个“自由职业者”与其有异曲同工之妙,几乎从影片一开始,他就在游荡,影片一次也没有出现过小武在城里的住处,这使他成为了名正言顺的游手好闲者。他到底在寻找什么?他渴望在这个县城中邂逅到什么样的奇遇?我想,那是一种饥渴的情感需要吧,正是在这种寻找和等待中,他的孤独感无处藏身、暴露无疑。这就准确地击中了这个时代大多数青年人的要害,孤独是人类进入“现代社会”以来的一大发现,它也许从来没有这样肆虐横行过,在人类历史上,我们从来没有对“爱”谈论的如此之多,又对“爱”的感受如此之少。
“家”这个代表传统而稳定的社会结构的概念是小武陌生的,也是他不理解的。当小武还在秤盘上掂量他手中的人民币的斤两时,人际关系的准则发生的巨大变化早已将他抛到时代的后头。小勇的结婚成家和小武最终的离家出走,使他们双方在家庭这个社会规则的基本体现方式上最终分道扬镳。小勇承认了世俗秩序,重归这种稳定的安全的但是要被束缚的生活轨道,小武在家中却遇到的是庸俗、迟钝的因循守旧的力量,他要选择自由就必须逃离和反抗,可是自由的来临,同样意味着一切机会的丧失。就连小武的手下,那个在影片开始时面对镜头一言不发的小伙子,在尝试了稳定带来的好处之时(小武称之为“会钩小姑娘了”),也迅速地适应了主流强势话语的改造,在再一次接受采访时顺理成章毫无愧色地指认小武为害群之马了。
他只好把爱情当作人生的最后救赎,但是跑江湖的他却是如此的单纯、羞涩和内向,他试图在最简单最赤裸裸的交换关系中寻找自己的尊严和情感,但这种妄图移情于小姐身上的努力遭遇了注定的失败。全片共五次使用的《
不断地心理受挫巩固了小武“无力者”的形象,他基本上是沉默的。在小勇背叛时,他除了简单的重复诘问以外,就是“枯坐”,一种肢体上的沉默。在屡经生活的事实和人们言语的教育后,他也明白坚持是无奈且无意义的,他嗫嚅到:“我没出息”“我笨”。这种内向化的苛责是社会准则的胜利和反叛者并不令人信服的投降,它意味着所有非物质主义的行为方式在制度内被消灭殆尽。小武是不会反抗的,实际上他们羞涩于、怯于发泄自己的愤怒,因为他们明白,他们身边的人并不值得他们那么可恨,那些家伙也许有钱有势,但是在现下的中国,每个人都同他们一样,都是牺牲在欲望之下的可怜虫。欲望并不可怕,也不可耻,可怕的是欲望的完全物质化,可耻的是单向度地将这种观念宣扬和贩卖。所以,贾樟柯的愤怒是隐忍的,电影就是他表达反抗的形式,这种隐忍在感觉上巧合地使本片具有了艺术中可遇而不可求的“含蓄的美”的力量。
当充当人们情感媒介的BP机响起的时候,小武他失手了,而那上面并不是他期待的温柔留言,而是一句可笑的“天气预报、晴转多云”,他的违法的好运也就此晴转多云。小武落网在对温情的憧憬中,也可以说他是跌落于自己挖掘的情感陷阱里。如果说王家卫在《
当影片最后,警察将小武铐在路边,任他被中国人愚昧、好奇、冷漠的目光强奸时,小武蹲着的姿态将中国人这种最普遍最如意也是最不得已的休息方式进行了最好的形象诠释。在美国影片《
注:
1,引自访谈《
2,《
3,引自访谈《
4,胡亚敏:《
5,引自访谈《
6,引自TOM网访谈《
7,本雅明著《
8,张旭东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