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颜色的梦：看费里尼《大路》
深夜里，人的情感总是变得脆弱些，尤其濒临睡梦的边缘时。我的梦里从来没有彩色，只有黑白。这一次我又做了一个黑白的梦——不，应该说是灰色的梦。梦里，我似乎哭了，可是没有泪水。
长长的时间过去了，那仅存的一点梦境的记忆碎片，却一直深深扎根在我心里，比起那些惊世骇俗的爱情故事，狂沙万里的传奇，都更长久地令我无法忘记。
你也许会说，这是两个没有根的人，只不过都是卖艺的小丑。流浪卖艺人藏巴，被买来当小丑的女孩杰尔索米，所谓的命运将两个人联系到了一起。实际上，电影中所有的马戏人，包括后来出现的走钢索者，这位对杰尔索米的命运起着关键性作用的对人生充满热情但同时又充满宿命悲观色彩的人物，出现在人们面前，都是“小丑”的面目。也许在费里尼看来，世界上所有的人，不过都是“小丑”般，可爱可笑可怜又可悲。费里尼说：“小丑赋予幻想人物个性，表现出人类非理性、本能的一面，以及我们每个人心中对上级命令的反抗及否定。他们是人们兽性、孩子气、被捉弄和捉弄人的滑稽的一面。小丑是人们照出自己奇形怪状、走样、可笑形象的镜子，是自己的影子，永远都在。”（《
欲望，对了，我说到了“欲望”。在我们眼里，小丑，胖硕的女人，性欲，漫画形式，是费大师的贴身标签，仿佛只要知道了这些，就可以在他苦心构织起来的庞大的电影世界里通行无阻，就可以断言：看，这就是费里尼。费里尼的电影是什么？我不清楚。我只是个很主观的人，通常关心自己内心的感受甚于周围一切人和事物。我可以理解《
然而在《
杰尔索米，一如在《
当杰尔索米开始和藏巴生活在一起，藏巴那种强悍的体格和个性，无形中在她心里树立了一个强有力的形象，让她无论感情上，精神上都有了依托的感觉。这个她生活领域里唯一的男性，和妓女鬼混，顺理成章唤醒了杰尔索米的“女性”意识，于是她选择了离开来表达被忽视的愤怒。藏巴对走钢索者与杰尔索米接近所表现出强烈的敌对，这种对杰尔索米的完全占有和控制的感情体现，却又令她在藏巴被拘留、被马戏团抛弃时，留了下来等他。人，不过都是孤独的动物，需要感情和陪伴。
费里尼这样描述杰尔索米：他相信之所以他会拍这部电影，是因为他爱上了那个有点疯癫、有点不可侵犯的苍老的小女孩，那个夹杂不清、可笑、难看又极其温柔的小丑。我相信某种程度上，这种感情就像藏巴一样。藏巴杀死了走钢索者，而正是走钢索者开导她明了自己对藏巴的感情。这个天真的小丑姑娘，当感情世界与现实冲突，无法接受杀人事件的发生，以至精神困扰错乱。这更像是费里尼所有意设置的一种自我意识上的困惑。对于她来说，生活的贫穷和无止境的流浪并不是什么苦难，只要有爱情。是啊，除了爱情，还能有什么？可是现在她发现，现实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美好，她最后一点幻想都要被剥夺。
作为杰尔索米心中一直树立着的男性权威和精神支柱的藏巴，在胸断铁链的强壮体魄，强悍的个性表面下，却是每个普通的、平凡的甚至是怯懦的人所共同有的软弱一面，因其软弱，无法承受杰尔索米精神错乱给予他的无形的谴责，他只有逃避。藏巴对杰尔索米没有感情吗？他对她专横，他为了她的出走着急，他为她与走钢索者产生矛盾，尽管他未必自觉意识到。正因为在乎，所以无法承受，所以他在冰天雪地之中将她遗弃。车在行驶，废弃的墙壁下，杰尔索米正在沉睡，越来越远，渐渐消失。
多年以后，藏巴在街上，听到杰尔索米经常吹的旋律，迷惘而慌乱地回头寻找，找到的是杰尔索米悲惨死去的消息。再次表演胸断铁链的绝技时，他变得非常地机械，再也没有往昔的桀骜之气，却像一具丢失灵魂的行尸，步伐缓慢，两鬓灰白。但是这样还不够，费里尼还要让他在酒馆喝醉，远远地冷静地记录着他被人撵出来，反复厮打，被打翻在地，又爬起来。除了宣泄，还是宣泄。
费里尼没有渲染什么道德伦理，而是在精神意识与客观现实之间进行了一次对话，借助一个悲凉的爱情故事，表达了一种不可调和的自我矛盾。
我忽然就完全领会了这种悲凉，和爱情无关，和孤独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