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L.M 访颜峻
颜峻,1973年生于兰州。现居北京。乐评人,诗人,地下文化爱好者,兼做活动策划和独立厂牌,偶尔参加实验音乐演出。
□ 颜峻 ■ H.O.L.M
■ 首先,请你帮我确认一些有关年龄的词的意思,就是你的理解。第一组是,小孩子、少年、青年、中年、老年?
□ (我个人的理解?)小孩子就零到一百岁。少年在中国就是中学阶段,不管他 / 她多大年龄;少年就是中学毕业以后一直到他 / 她四十岁;那中年就四十岁到六十岁;老年就六十岁到一百岁?(H:那一百岁以上呢?)一百岁以上是“人瑞”,不过最好叫他 / 她“人精”比较好。肯定是人精了。
■ 青春期、更年期?
□ 有些人没有青春期,也有些人没有更年期。对于上学的人来讲,青春期就是大学和大学毕业后一年,差不多(一共)五年或者六年;老跟人吵架就是更年期了,有的人一辈子都跟人家吵架,那就是一辈子都是更年期。
■ 爸爸妈妈、兄弟姐妹、叔叔阿姨?
□ 为什么不说“父亲”呢?在你这里,爸爸和父亲不能等同吗,不可以吧?(H:可能是后面的那个词用得更少一些,但是事实上我用的词是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就是政府;妈妈就是大自然。(我有一个姐姐)兄弟姐妹就是那些和你一样的人。叔叔阿姨就是一种特别社会化的特别虚假的礼貌性的词语,我觉得世界上不应该有叔叔阿姨。
■ 你觉得这些词语哪些可以诠释你目前的状况以及哪些可以诠释你曾经的状况?
□ 兄弟姐妹吧,我就觉得四海皆兄弟就比较好。希望大家都是兄弟姐妹的一个青年;青春期早就过了,但是还赖在青年里面不肯出去,有时候像小孩子,不想做爸爸,就是这样。
■ 有没有什么惯用的东西可以诠释(就像常说的小资、白领、愤青那种),或者说不喜欢用一个词来做这样的事情?
□ 我跟好多词沾点边,但是最后呢,不是我不想,而是不可能用一两个标签就够了。因为我本性就比较分裂、贪婪,什么都想干,并且经常喜欢换身份。后来就发展出来一套理论(或者说适合自己的一种方式)就是让自己去进一步,从不自觉到自觉地打破这种界限。不被这些界限束缚是我的一个目标。所以一开始说是愤青,有时候被人骂作小资,也自称是无政府主义者,等等吧。可能就是比较偏向于地下文化、亚文化这里边的一些词,但是我不希望被它们所束缚,因为实际上我身上有些东西也不算是太地下吧。比如我曾经也想做知识分子后来未遂。像福柯说的,人应该发明自己,我想发明的是更自由的一个人,不要被身份限定。
■ 你能不能具体解释一下“分裂”和“贪婪”?
□ 这个“分裂”不是严格的病理学上的人格分裂。性格的分裂吧,我比较相信星座,双鱼座的人都是这样。双鱼座的人都喜欢即这样又那样,比如我极喜欢在家呆着,有喜欢到处乱跑;又喜欢静,但是静几天又喜欢动,动几天又受不了,又喜欢静;弄不好就是不彻底,自相矛盾,很痛苦,弄得好就是一个比较能够从容的兼收并蓄的东西。所以简单地说分裂当然也不对。
“贪婪”确实是。我是什么都想尝试,特别好奇,特别经不起诱惑。我有一个理论就是,我这代人在少年成长期,都是打口的一代,或者匮乏的一代。我们在中国生活,首先是文化沙漠,文化的封锁、禁闭。到了我们成长的时候,我们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同的东西,但是我们的尴尬就是我们知道有但是我们得不到,我们得到的东西有是支离破碎残缺不全的,像打口唱片一样。我们的上一代人,他们的生活空间更少,但他们不觉得匮乏,因为他们缺少像我们那么多的欲望。欲望很多,但是满足的途径很少。所以呢,等我们长大成人以后,有一点能力去获取的时候,就会很贪婪。比如说你会发现我们这一代的人,好多人家里都买了一千几千张的DVD(我认识的好多稍微爱好文艺一点的人,他 / 她都买他 / 她一辈子看不完的DVD),对好多东西都特别感兴趣,但实际上自己并不具备消化这些东西的能力。说好听点是好奇心、精力旺盛,说不好听就是贪婪。
■ 你觉得你这一代人和后面的以及你前面的人哪些地方比较不同?
□ 我觉得对于每一代人影响比较重的都是中学阶段,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但是我想我这一代人接受的影响是完全不同的,有的人是跟着上一代人混的(思想上、精神上),有一些人是跟着下一代人混的,有一些人就都跟着或者都没跟。“上一代”我指的是理想主义的东西。比如说八十年代末中国完全是一种理想主义的,特别朝气蓬勃的气氛,但是对我来讲,我的同学他们可能就不太像我这样体会到这个。因为我上中学的时候在看《
那个时候我跟比我大七、八岁的人在看一样的书,所以那个时候我想的也是一些社会化的、非常西方化的东西。文学方面接触的就是西方的现代派的文学,我上中学的时候影响最深的就是超现实主义,一直到现在影响都很深。政治、哲学这些东西我都相信西方的东西是最好的,是用来救国救民的。并且我那时候有一种救国救民的宏愿,这种宏大的想法是我这一代人并不典型的,是崔健他们那一代人很典型的。看待世界的方法是比较整体的,也是比较暴力的,霸道、霸权的。我是到了后来(最近四五年,五六年)改变了这种方法。我觉得我这一代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经过了一个匮乏的阶段。
■ 你的意思是说那样一种匮乏的阶段已经过去了?
□ 过去了。现在是一种对匮乏的补偿。等于是小时候饿倒了,现在长大了就不停地吃,全都吃得那样胖得不成样子,都把胃都吃坏了什么的。
■ 什么时候开始不匮乏了?
□ 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中期这段时间吧,中学,一直到刚上大学。
■ “跟着后面那一代的”是什么样子?以及它们差不多是什么时段?
□ 我不想把时段划得太清楚,因为这很难。我觉得历史的进化,在越往以前说越容易去划分阶段,因为人群的整体性比较强。越往后这种整体性就越破碎,人群和人群的不同之处就太大了。还有一点现实的因素就是,中国的发展极其不平衡,文化、经济、社会的风气都是极不一样的。西部和东部,或者大城市和小城市,是完全不一样的。到现在兰州人还要拚酒,白酒、饭局,还喜欢吹牛,崇拜黑社会……(H:崇拜黑社会?)崇拜权力。
■ 为什么是崇拜黑社会而不是崇拜政府?
□ 黑社会和政府也没什么区别啊。因为它是一个权力失衡的社会,普通人得不到他们应该得到的权力,所以走后门、贪污、受贿,以及通过各种不正当的渠道,灰色的,包括黑社会这种形式来重新分配权力,这就是一个对社会进行平衡的方式。所以人们会崇拜那些拥有权力的人。比自己有权力的人以及那些能分一些权力给自己的人。比如说他 / 她会说我的某某朋友认识一个人,他们家里有三辆汽车;或者我认识一个人他 / 她的同学是一个出入境管理处的科长。但是你在北京你就很少……(H:很多啊,我觉得首都就已经很受不了了)反正北京要比兰州少。比如说大城市吧,你认识一个老外,你爸爸妈妈就不会大惊小怪,但是在兰州呢,外国人就特别少,大家就会大惊小怪,这肯定是不一样的。这也是我本人想要摆脱各种限制的一个原因。在兰州的时候我不希望我被兰州限制,也不希望我作为一个中国人而限制。因为这种社会的、地理的差异,使人过多地染上了身边环境的色彩,从而使他 / 她不成其为一个干净的人,我觉得是不好的。而我们在讨论刚才的那个问题的时候,也是更多地在讨论人被环境所影响,人被群体所影响的一个话题。我觉得不是太好谈,因为我对它不关心,我对它也缺少发言权。
大概地说一下,就是上一代人观察世界的方式很公共,很整体,很不人性,很少从他人个人的角度来考虑(他人作为一个个体)。下一代人观察世界的方式更个人化了。比我大的人想要改变世界的方式就是干大事,结果他们也没能改变世界,最后都是打着改变世界的幌子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说你想发财,你想让大家承认你是个成功人士,然后你就去赚了一个亿,然后你就跑到电视台跟大家说我在改变中国的国际形象,我在改变中国的国际地位,我在改善中国人民的生活水平)。比我更小的这一代人很少有人想去改变世界(H:还是小时候曾经想过后来消失掉了?)我不知道。现在我能看到的是他们实际上不是在改变,而是在创造世界,他们在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比如说一个小群体,他们就能创造出一个生态环境、小宇宙(比如说一帮人有共同的爱好,有共同的想法,又是朋友,然后他们就开始比如说做一个网站。如果是一个四十五岁的人,他会扎一笔钱,让这个网站上市,让崔健当形象代言人,然后打着一个旗号告诉所有的人说我们在解放全人类,我们是理想主义者,冲啊,杀啊。如果没有一千万人在看他们的网站,他们就会觉得自己失败,他们就很郁闷作自杀状。更小的人也是做一个网站,你不想费那么大劲让那么多人知道,但是事实上你在改变世界,你在创造)。我喜欢新的方式就是直接去创造,而旧的方式是去对抗。这种对抗看起来很戏剧化、很煽情、很能感动人,而实际上往往到最后只剩下幌子,而且它的作用微乎其微。人们已经喜欢了说大话,他们每个人都在说他们在干利国利民的大事,其实都在为自己。我觉得我挺瞧不起“成功人士”的。可能是人做了成功人士之后就不能不说大话了。
■ 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比较容易愤怒,或者一个人在什么样的时期比较容易愤怒?
□ 我想一个普通人过了三十岁以后才懂得愤怒,以前只是生气而已。生气和愤怒是两码事,愤怒的人并不一定需要生气。愤怒是一种精神的力量,是一种进攻性的,光明的力量。生气就不一定了,生气主要是一种很具体的情绪反应。对于同样的事情,人们都可能会生气也都可能会愤怒。但是我觉得首先是要有立场,有立场意味着人格和思想的独立,否则就只有姿态,姿态是可以伪装的。我总是觉得愤怒是一种建设性的力量,是博大的,浩荡的力量,并不是破坏那么简单。愤怒是爱,有爱的人才会愤怒,而且这种爱不是自私的爱。愤怒不会使自己受伤,生气是会伤到自己的。
为什么我们说愤青。愤青其实不是指一个人,它永远不可能指个体,它指的就是群体,因为只有群体的东西聚集到一起,才能成为一种愤怒。现在人们说愤青,我觉得挺傻逼的,他们都在用一种不解的、蔑视的口吻在说“某人是一个愤青”就以为说某人看什么都不顺眼,唠唠叨叨地在抱怨。我觉得这是中产阶级的一种以进为退的、以攻为守的拙劣的修辞上的策略,所以我们一定要警惕这帮傻逼们对我们的词汇的扭曲和污染。什么是愤青呢,愤青是一种年轻人的文化的现象,是一种年轻人的群体在表达他们对成人社会的不满和付诸行动的状态。
■ 你觉得什么样的人会比较容易去听,或者做摇滚那样的东西?
□ 我觉得人人都有可能。在中国说这个问题(H:就是说中国吧),在今天,我们会发现一个特别的现象就是,摇滚乐作为符号,实际上代表了人们生活中所缺少的一种东西,对于一般的大众而讲,它意味着冒险、个性,意味着过量的活力。所以他们会有兴趣去尝试一下。去尝试摇滚乐的这些人既不需要摇滚乐,摇滚乐也不需要他们,他们去听一下就像去桂林拍一张后边写着“甲天下”之类的照片,或者去周庄拍一张背后写着“周庄”两个字的照片,这样他们觉得他们的人生更完满一点。另外一些人是因为大家(他身边的人)都在听,所以他不听也得听,这是他周围生活的一部分,他也谈不上爱也谈不上不爱,反正就在听,特别自然而然了。还有一些人就是属于那种突然被摇滚乐所打动的。我觉得十年前这种人特别多,突然发现了摇滚乐,然后一下被它抓住;即使到了今天,这样的人仍然很多,仍然不断地在出现。摇滚乐甚至改变了他们的生活。对于这些人,摇滚乐就不仅仅是摇滚乐。为什么说摇滚乐是文化,就是因为它真的在改变人们的生活。
我给你举一个例子。在九十年代初期的时候,在北京有很多的摇滚乐队,差不多都比较接近,长头发、皮夹克、战靴或者是那种特别捂脚气的鞋,基本上都是硬摇滚和重金属。他们属于受到唐朝崔健黑豹那一代影响的乐手,你会发现他们中间留下来,后来一直做音乐的人,或者说做出来能够让人听得下去作品的人,少之又少。基本上他们就属于误上了贼船的一代人,而且他们那时候情绪也都特别差,灰色的、特郁闷。他们就是错误的选择了人生的道路,到后来又不肯及时地回头,因为在当时,一旦留起了长头发,就意味着自绝于社会,就没有机会回头了。实际上对于他们来讲,摇滚乐就是改变生活的一种方式,对现有的生活表达不满,寻找新的本应该属于他们生活的方式。他们没有摇滚乐这方面的才华,而且他们也并非真的喜欢摇滚乐,但是摆在面前的就是这个东西,那就先把吉它抱起来先把头发留长再说吧,至少这个可以改变生活。
对于中国的年轻人来讲,在最近的十几年,当务之急就是先选择一种生活方式,或者说不是选择,而是争取或者去创造一种生活方式。摇滚乐在这个过程中充当了一个很重要的途径。
■ 把音乐用在其他的方面是不是很亵渎,比如用在做物理题的时候当背景?
□ 我觉得不应该有亵渎这种说法,因为亵渎意味着它是神圣的。任何东西一旦被神圣化,这个东西就完了(还是被亵渎了)。古典音乐就是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