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30年以前，尽管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但从长辈的口中得知，当时我们对西方电影作品的评价大多只有两个字：毒草。（其实，不少国产影片也都获此殊荣。）与此同时，确切地说是在1971年，当时正值壮年的大导演斯坦利.库布力克推出了一部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都堪称"毒草"的作品--《发条橘子》。
此前，库布力克已经先后推出了《奇爱博士》和《2001年：太空遨游》两部以未来为主题的影片，《发条橘子》作为其"未来三部曲"的压轴之作本身就令人瞩目。而当观众们在影片中看到有关暴力和色情的镜头层出不穷时，大多数人指责库布力克在片中过于宣扬暴力，在社会上引起的争论是可想而知的，最终由于在英国发生了效仿影片的案件和库布力克本人的让步，《发条橘子》遭到禁演。（直到不久前，也就是库布力克过世以后，本片才在欧洲再次公映。）
我们姑且不去探讨此片是否宣扬暴力，首先看一下这部备受争议的"毒草"到底讲了一个什么故事。《发条橘子》以第一人称的形式讲述了一个名叫阿历克斯的少年犯的故事。在不远的未来社会里，阿历克斯是一伙小流氓的头目，他白天装病逃学，晚上再和同伙外出作案。一天阿历克斯他们在酒吧喝过令人兴奋的加料牛奶后，来到街上先痛打了一个烂醉的老流浪汉，而后在一个废弃的赌场里见到了另一伙正欲强奸少女的流氓，双方早有过节便大打出手。一场恶战后，阿历克斯和同伙驾车飞驰，在马路上肆意地逆行。不久他们来到郊外的一处寓所，阿历克斯以发生交通事故为由向这里的户主作家亚历山大夫妇借用电话，当门打开时，他们就戴着面具冲入屋内，殴打作家，轮奸作家的妻子。在疯狂的发泄完暴力与性欲后，他们才回家休息。第二天，阿历克斯发现手下对自己不忠，便毫不客气地将两个图谋不轨的手下殴打一番，以确立自己老大的地位。晚上他们就又一起准备以相同的方法进入富婆"猫夫人"家中，可"猫夫人"早有防范，不但没有开门，还在阿历克斯离开后给警察通了电话。阿历克斯由窗户进入"猫夫人"的寝室，两人展开搏斗，阿历克斯失手将"猫夫人"打死。当他慌忙逃出猫夫人的公寓时，却被手下报复而当场击昏，最后被赶来的警察逮捕。阿历克斯以杀人罪被判入狱14年，他在狱中表面表现良好，以骗得狱中牧师的信任。一次，他听说有一种疗法可使罪犯改过自新，不再作恶，更可使犯人提早出狱。不久，内政部长来监狱视察，阿历克斯自告奋勇地成为了"罪犯改正疗法"的实验者。随后，他便到了鲁道维考医疗中心接受治疗，其实疗法很简单：在注射某种药物后，医生们就让阿历克斯目不转睛地观看各种令人发指的色情、暴力影片，以使其对色情暴力在生理上产生条件反射式的恶心。但最令阿历克斯无法忍受的是，放映纳粹暴行的影片时，竟然同时播放着他最喜爱的音乐--贝多芬《第九交响曲》！这样，阿历克斯在实验结束后成为了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无法接近女色而且绝对不会危害社会的"新人"。阿历克斯获释后发现家中已没有自己的位置，而当他流浪街头时碰巧遇到曾遭他毒打的那个老流浪汉，老流浪汉带领一群流浪汉把阿历克斯暴揍了一顿。此时两个警察前来解围，阿历克斯发现他们竟是原来的手下！这两个手下为报前仇，把阿历克斯带到郊外毒打折磨。最后，几乎奄奄一息的阿历克斯爬到一户人家前，他万万没想到这竟是他从前的受害者作家亚历山大的住所。亚历山大想利用阿历克斯作为推翻现任政府的工具的同时，也为自己的妻子复仇。于是在他得知阿历克斯的弱点后，将他锁入楼上的房间内，大放《第九交响曲》，阿历克斯由于条件反射而无法忍受，从窗户跳下。阿历克斯跳楼重伤后，入院治疗。为了挽回选民的信任，反驳亚历山大等在野党人的批评，内政部长亲自到医院看望阿历克斯，代表政府表示歉意，并为他今后的生活做了妥善的安排。经过治疗，最后阿历克斯恢复本性，享尽淫乐。
暴力（包括性暴力）是当代社会的顽症，库布力克从社会学的角度深刻地探讨了这个问题。在片中，库布力克大胆而直接地表明了暴力是人类的本能。作为一个正常的年轻人，阿历克斯以暴力为乐，在他的生活中暴力是目的而不是手段。从影片中我们可以看出，阿的家庭条件不错，在这种温馨舒适的环境中成长的阿历克斯也无法摆脱自己残忍暴力的本性。阿历克斯追求的是暴力所代来的那种快感，在影片的前半部分，他和同伙在殴打、搏斗和强奸时，都发出了阵阵欢愉的笑声和叫声。关于暴力是人类本能这一理论，库布力克早在1968年拍摄的《2001年：太空遨游》中就有所体现。在该片中，猿人经一块巨大神秘的黑色石板的点化，学会使用兽骨作工具，以猎取食物，但很快也学会利用兽骨作为武器与自己的同类自相残杀。在《发条橘子》中，阿历克斯的暴力团伙使用的棍棒采用的就是兽骨的形状，而阿历克斯使用棍棒教训手下时所用的慢镜头，与在《2001年：太空遨游》中猿人袭击同伴时所用的慢镜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由此可见，库布力克通过两片的比较，说明了无论在远古、现代还是未来暴力永远是人类世代相传的本性。除了人类本性上的缺陷，造就阿历克斯肆意犯罪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肉欲横流、荒淫放荡的社会风气。在《发条橘子》所描述的那个未来社会里 ，性开放的程度是很高的。无论在酒吧、阿历克斯的寝室还是"猫夫人"的家里，我们都可以看到一些以裸体或性器官为造型的家具、壁画和工艺品。再比如阿历克斯在唱片店和两个素不相识的少女偶遇后，他们在几乎没有进行任何交流的情况下，便一同回家做爱。这些都揭示出在这种社会条件下，向阿历克斯这样的少年就更容易使用暴力来满足自己的欲望。也正是由于这种社会环境造成了刑事犯罪率极高，监狱内人满为患的局面，使政府不得不采取荒谬的"鲁道维考疗法"对犯人进行改造。
而《发条橘子》有不仅仅是在表现人类暴力的本性，自从阿历克斯被捕入狱起，影片就进入了它的另一个主题：人的自由意志和行为选择权利。阿历克斯接受"鲁法"治疗后，对色情、暴力产生了生理上的厌恶，同时也丧失了个人的自由意志和对行为进行选择的权利。虽然这时他表面上已经获得了所谓的"自由"，但实际上已完全失去了做人的意义，成为了控制在政客手中的玩具。（发条橘子实际就指一种上弦的玩具，作为影片题目是表明阿历克斯是一个受政客操纵的玩具。）影片中通过阿历克斯入狱前后状况的对比，我们不难看出，意志上的丧失自由远比肉体上的丧失自由要可怕的多。从阿历克斯被释放后，库布力克运用了几乎与第一部分完全对称的结构描述了一个人在丧失自由意志后的悲惨遭遇。十分有趣的是，在影片的后半部分先前的施暴者（阿历克斯）和受害者完全互换了位置。阿历克斯在被家庭抛弃之后，首先被老流浪汉殴打，紧接着又受到原来手下的报复，最后落入作家亚历山大的手中，除了被他利用不说，还几乎被折磨得丧命。尽管阿历克斯最后恢复了本性，也没能摆脱被政客利用、受人摆布的命运，成为了内政部长手上的发条橘子。纵观全剧，库布力克对人类文明和人类未来提出了很悲观的看法：人类具有暴力的天性，无法纠正。强迫一个人克服暴力残忍的 天性，也只有让他丧失做人的自由意志，可这是绝对不可行的。通过库布力克深刻的分析，我们发现人类的暴力天性和自由意志在某种程度上竟是不可分割的。
《发条橘子》除了具有深刻而尖锐的主题，在拍摄手法、氛围的营造、节奏的控制以及电影配乐等方面也都独具匠心，处处体现着库布力克的与众不同之处。
首先，库布力克在影片中采用了大量风格化的段落和画面，给观众留下几乎是刻骨铭心的印象。在阿历克斯闯入亚历山大家中强奸亚的妻子的那一段场景中，库布力克用手提摄象机对强奸动作进行近距离跟拍，使观众清楚地看到阿历克斯疯狂而近乎仪式化的施暴和作家妻子痛苦挣扎的全部过程。这段场景使人清醒地意识到暴力行为的在生活中的真实性和残忍性。再比如，在阿历克斯与"猫夫人"搏斗的那一场景中，库布力克用了一连串的广角镜头对搏斗进行表现。手持巨大的阳具瓷雕（"猫夫人"最喜欢的艺术品）的阿历克斯与手持贝多芬（阿历克斯最喜欢的艺术家）雕像的"猫夫人"在画面上均已变形，使观众明显感受到人类在暴力搏击时的疯狂和变态。还有，当阿历克斯进入鲁道维考医疗中心接受治疗时，库布力克采用了大量的特写镜头，使观众清楚地看到阿历克斯的表情变化，以明确该治疗方法的非人道性。
其次，库布力克在《发条橘子》中营造气氛的手段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在影片的第一个镜头里，我们看到的是阴暗的酒吧里陈设着以裸女为造型的桌椅和饮料机，四个衣着入格的青年目露凶光地喝着牛奶。这种氛围直接就点明了影片的主题：未来社会中的色情和暴力。在阿历克斯的卧室里，我们看到墙上有一幅巨大的裸女壁画，在壁画下盘着匐阿的宠物--一条蛇，而在蛇架下面是耶酥的雕像，通过这几种道具的结合使人感到库布力克试图将性、暴力和宗教联系在一起。结果通过阿历克斯在狱中阅读《圣经》时的想象，观众果真看到了三者的结合。此外，阿历克斯使用的面具和棍棒、"猫夫人"家中的壁画和那件瓷雕、贝多芬的画像等第在片中出现的道具都是别有用意的。在这里，我们也不难看出库布力克作为电影大师的细致和个别之处。
还有，影片中多次运用了对比的手法，也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象在阿历克斯和同伙殴打亚历山大夫妇时，阿历克斯轻松地吟唱着《雨中曲》，而夸张的动作也仿佛在模仿金凯利的歌舞片，这都与他们残酷专案的行为产生了强烈的对比，也更反映出暴力犯罪的恐怖，从而深化了主题。在阿历克斯接受"鲁道维考疗法"时，反映纳粹暴行的影片竟配以优美的古典音乐，再次产生了对比，表现出该疗法的荒谬之处。向前面所说，在前后两部分上也存在着明显的对比，施暴者与受害者的换位，揭示出自由意志对人的重要。
此外，影片的节奏紧凑、结构明了、而且通片采用古典音乐反映未来的社会生活，这些都体现出库布力克编导技艺的独到之处。
尽管《发条橘子》备受非议，由于它所反映的深刻主题和编导上的成功，它被广泛地认为是库布力克最重要的作品和颠峰之作。也许正是由于库布力克对人性中丑恶面的无情鞭挞，使得他本人也成为电影史上最富有传奇色彩的大师之一。
不知道各位在看完《发条橘子》之后，是从这株毒草中吸取暴力的教训呢，还是感到一丝丝最原始的快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