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分子：越界只为自由（经典港片《省港旗兵》重读）

　　在那个商业电影大放光芒的华丽年代，《省港旗兵》(1984)因其色调阴沉冷峻而免于流俗，背叛主流使其获得独立表达的自由，今天看来，该片较大程度地摆脱了商业电影创作规则约束，个性强烈、锐气逼人，以写实手法记载悍匪黑红色的惨淡人生，看似寻常商业片构架的匪帮故事即化作一段残酷生猛的社会写真，极具艺术震撼力！不法之徒强取豪夺血泊伏尸，“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既是千年古训又是不可逃避的生存法则，冷酷现实令人悲愤莫名，心生隐痛！
　　
　　 影片时代烙印鲜明，八十年代香港新浪潮电影近乎野蛮的反叛精神直令今天的《暗战》、《枪火》、《无间道》黯然失色。也许有人会说将两个时代的电影放在一起比较没有意义。其实不然，综观八十年代的香港电影，警匪、动作、喜剧等题材无不“香港精神”彰昭、本土趣味浓厚，今天的香港电影固然有“好莱坞化”“趋向国际水准”的可喜进步，但“香港精神”的缺失却也有目共睹：吴、周、成、李、杨早被好莱坞收买，复归无望，他们的出走，使香港动作类型电影多年来青黄不结；袁、元等武指留洋打工名利双收，老家的武侠电影却要死光光（希望《醉猴》能开创崭新局面！）；影市长期低迷，佳片寥寥无几，大家只能捧着一个《无间道》奔走相告弹冠相庆，悲哀。我甚至不再对近来的港片抱有希望，因为差不多所有的电影制作人都选择了错误的方向，所谓的喜剧所谓的恐怖所谓的艺术……香港电影，你已经不能像录像厅时代那样每三天带给我一个惊喜。真的腻了:《神偷谍影》=港版《职业特工队》、《特务迷城》=港版“007”、《蓝血人》=港版《黑衣人》、《天脉传奇》=港版《盗墓迷城》、《赤裸特工》=港版《霹雳娇娃》、《河东狮吼》=港版《我的野蛮女友》，每个名优品牌总能被他们效仿，偷艺，如此的大胆、又如此的自不量力！面临好莱坞大片的侵袭和韩国电影的威胁，香港电影，一天天的堕落，因为她迷失了自我!
　　
　　 于是乎很自然地，这部差不多是20年前的老港片在我看来竟然成了地地道道的新电影！
　　
　　 “二十世纪中文电影，八十年代佳作最多，主要是初现的开放与宽松的环境所产生的爆发力。”（摘列孚《世纪回眸剧力万钧》），此言不虚，当年《亚洲周刊》在1905--1999年华人创作、拍摄、投资出品并公开上映的所有长片中评选中文电影一百强，八十年代电影占了将近三分之一（30部，《省港旗兵》也榜上有名啊）。
　　
　　 八十年代，两岸三地电影创作空前活跃，不约而同地出现了新电影运动：陈凯歌、张艺谋等“中国大陆第五代”导演，侯孝贤、杨德昌等“台湾新电影”导演，许鞍华、徐克等“香港电影新浪潮”导演，都在八十年代崛起。我想每个经历过那个年代的爱电影的人都会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八十年代情结”，因为这辈子所看到的最好的电影均产生于八十年代。也许这种“八十年代情结”仅限于70年代生人的一代，花样年华，少年痴情，初恋光影，自然热情澎湃难忘那份美丽。抛开个人成长的感情因素不谈，那个年代本来就令人尊敬。影评人列孚指出，八十年代两岸三地电影创作新意频出的主要原因是：“中国大陆改革开放，思想不再受政治禁固，而经济飞跃给精神产品工作者提供活跃的创作环境，从心态到物质转换所获得的心旷神怡前所未有；台湾在七十年代奠定了坚实经济基础，却同时饱受政治外交的冲击，但族群的群体心智步向成熟，本土意识活跃，开始向原来的主流文化冲击。在这种背景下，电影创作出现新思潮，似属必然；香港电影工业发达，使它素有‘东方好莱坞’之称。一批留学欧美的年轻人和不甘于现状的影圈‘小字辈’闯进传统电影工业阵地，以最具视觉冲击的电影语言掀起一股‘新浪潮’，促使香港电影上升到一个新境域。”
　　
　　 好个“最具视觉冲击的电影语言”！好个“促使香港电影上升到一个新境域”！《省港旗兵》开画黑场上叠加的白色字幕“导演 麦当雄”虽不似《红高粱》的片名那样顶天立地几欲破框而出，简朴风格中却自有一股猖狂气咄咄逼人，港片中罕见的特大号字体寓示该片是拒入俗流的野心之作！这本寰宇版《省港旗兵》DVD是典型港片画质，胶片未能享受数码修复待遇，划痕比较多，暗合影片岁月留痕人生沧桑现实冷酷主旨，不修复也罢（今天不是有很多“讲究”的影视导演还喜欢数码制造“划痕”吗）？
　　
　　 第一个镜头是，林威饰演的大圈仔东哥乘火车潜回内地，对于林威这个演员了解不多，印象中他常演配角，想不到《省港旗兵》为林威一人独舞提供了良机--一个演员这辈子能摊上这样一部佳作，影史留名、死亦无憾！看了这部电影我才意识到：“其实，林威是个演员”。接下来观众会发现东哥所会见的同党们形象非常生动鲜活，内地土流氓们衣衫褴褛、形容猥琐，刚刚还是混迹香港底层社会一副潦倒模样的东哥置身期间顿显鹤立鸡群。个人以为，林威的上位和群匪的造型都是导演意念的体现，为保证影片纪实性风格的确立和冷酷主题的冲击力，人物形象必须真实！王海洲文《麦当雄：在类型中扩张》提到：“麦当雄为了强盗形象的塑造进行了多种尝试，《省港旗兵》这样一个类型片中，他甚至了采用了非职业演员，从三百多个大陆身份的大圈仔中挑选出六人，然后又比照这六个人的性格语言行为作派，编导小组花了数月的时间调整剧本，力争达到人人演自己，虽然有一定的外化倾向，但还是增加了影片的可信性。”
　　
　　 东哥此次潜回内地谋划抢劫香港金店，同党热烈响应，因为他们不愿把生命浪费在穷街陋巷。影片对当时内地的贫困状况如实描述，破烂而又随处可见的政治标语、宣传画、狭窄肮脏的生活环境，人们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的窘迫见诸于从东哥手中领赏时的喜悦，见诸于临行前“一条小河分两个世界 令我心向往 只要你不畏那艰险 一定胜利渡河去”的合唱。
　　
　　 犯罪的根源在于穷，穷的根源在于……，将政治引为时代背景一向是麦当雄所擅长，这个我们在《跛豪》(1991) 、《上海皇帝之雄霸天下》 (1993) 、《岁月风云之上海皇帝》 (1993) 已有所领略，其中《跛豪》最为大气，“三年自然灾害、大陆饥民逃港、毒枭昆沙雄踞金三角、香港反贪风暴”等历史事件穿插于主人公传奇经历，以史衬人，形成了香港商业片中罕见的厚重雄浑叙事风格。《省港旗兵》作为导演麦当雄的发轫之作，自然是不鸣则以一鸣惊人！该系列中均以“红卫兵”、“退伍军人”为主角，他们自大陆偷渡到港后因作风强硬、杀伤力大、折磨人的手段狠辣（《省港旗兵第一集》黑帮分子杀人方法之奇特和阿尔帕西诺主演的《疤面煞星》有的比）而成气候，是政治压力下的生存空间造就其穷凶极恶？这个，作者没有明说，只是抛出一个引导观众思索的绳套，拿得拿不住全凭观众自己[目前最想看的就是有“八九学潮”背景的《省港旗兵第四集之地下通道》(1990)]。麦当雄身为电影导演表现出较强的个人控制力，简单的匪帮故事被他加载热血青年的梦欲，便有了非常意义。

　　在策划抢劫之前，东哥很镇定地说，大家要像过去一样“打、砸、抢”，他们的凶恶是怎样被制造出来的，有这一句话已经说的很明白。这些匪徒可能和我们常在香港电影中看到的“出来混”“讲义气”大不一样。他们到香港去打拚，为的是尊严和自由。与其在穷乡僻壤苟且偷生，不如闯荡花花世界过把瘾就死！在香港冒一次险就能赚来二十几万港币--这些钱抵的上大陆人一辈子的工资！有了钱就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恐怕“第x世界”热血蓬勃的生命，注定了难逃此种到“第一世界”去“淘金”的诱惑。
　　
　　 带着家人的嘱托，为着来日的梦想，“大圈仔”们上路了。越界时打靶仔摔落铁网、饮弹而亡，小团队并未因此而停止前进，在美丽新世界，他们放肆、狂欢，直至进退无路、全体灭亡。
　　
　　 到港后他们做的第一案是杀警察肥狗，枪击目标、被杀者自高空跌落血染溜冰场一节足以令同期的暴力美学大师吴宇森相形见绌，场面调度达一流高手境界！镜头从不同角度跟追拍摄对象，杀人场面一气呵成、惊心动魄！电影空间表现力之强，今天某些好莱坞大片亦有不及。个人推测，第四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和第二十一届台湾金马奖评委将最佳剪辑奖颁给《省港旗兵》剪辑师张耀宗，一定是先被这一段震撼着了。
　　
　　 除去火爆激烈的匪帮拚杀，影片还有展示人间温情的一面，八中回忆起团队成员们骑车野外漫游的美好时光，令人眼底湿润：今天，为现实所逼迫，曾经纯情的青年男女或成了流氓或成了妓女！八中去找做鸡的女友阿嫦时遭遇了一种尴尬，起初他包括观众以为阿嫦正在房中接客，此时的他居然心态平稳、气定神闲，后来阿嫦从外面进来大家才知道房中接客的是另一位妓女，八中亦是喜怒不行于色，看来他们对彼此的“工作”都高度尊重，因为那是他们必须选择的生存方式。两个人的爱情超脱了情欲超脱了世俗规约，所以我相信那份爱情是崇高的。炮轰心灵于平静无声处，如果这个时候你还不能记住麦当雄，我也没什么话讲，只能说片头以特大号字体声张“这就是我！”的“导演 麦当雄”白写了……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对男盗女娼居然严肃认真地讨论起自由的问题！八中希望赚到钱后能和阿嫦回乡终老，然而阿嫦虽承认“开始的时候心灰意冷，差点自杀”却不愿意结束出卖灵肉的生活，因为“虽然是辛苦一点，可是我喜欢吃什么有什么、喜欢穿什么有什么，我过惯了这种自由生活，回去不能适应的。”八中说：“当然我是喜欢自由生活的，所有中国人都需要自由。如果我被抓去坐牢就等于没有自由……”这一段流氓和妓女关于自由的对话，是影片引人深思的所在，八中与阿嫦属于出逃的一代，到彼岸寻找理想，纵如飞蛾扑火、亦无反悔。肥姑曾疑问：“我们那里什么时候才有香港这样的现代化呢？”这样的问题其实是另一体制下生存的民众的一块心结。因为这块心结，还会有无数的后来者踏上不归路，所以，《省港旗兵》能拍到第四集，现实中东哥和八中们的故事却永无完结。
　　
　　 几经波折，东哥、八中、肥姑这些凶猛动物终于拿到了钱，但同时他们也被警察逼上了绝路。出乎意料，他们所逃往的九龙城寨和他们在大陆居住的龌龊之地非常相像！狭窄的街巷、污浊的人流，他们躲在这里，亦如置身迷宫。此时的东哥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据说九龙城寨本是个三不管、龙蛇混杂污秽地帶，城寨今天已被清拆（搞的杜琪峰开拍港版《教父》《龙城歼霸》还要投巨资重建九龙城寨场景），这块滋生犯罪的肥沃土壤，确实适合东哥等人栖身。最后，东哥和警察狭路相逢、展开激烈枪战，写有“警察”字样的黑色盾牌步步逼近，象征秩序强压过来。东哥、八中、肥姑奋力反击，观众却已然替他们绝望了。
　　
　　 很多人以为，八十年代的枪戏已被《英雄本色》中的双枪小马哥抢尽风头，吴宇森技压群豪、大师风范是确实的！但我要说，这部《省港旗兵》的狭巷枪战和《英雄本色》的枪火暴力相比另有一样震撼！在闭塞贫瘠之地，他们被逼迫而犯罪；在狭窄阻塞空间，他们被逼迫而灭亡！只为了这逃离的强迫力下挣扎的主题，外景地一定要选在九龙城寨，东哥一定要杀个痛快！为什么被他打死的警察会有一张洋面孔？
　　
　　 东哥、肥姑等被无数发子弹击毙于封闭的阁楼，镜头冷冷地观看着在斑驳光影和飞扬灰尘中安静下来的犯罪躯壳，怎知这默默的注视不是对追逐自由渴望尊严的生命的一种惋惜和缅怀呢？！
　　
　　 麦当雄！你现在干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