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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大师黑泽明与世长辞。也就在那一年，我看到了他的《椿三十郎》(穿心剑)。说实话那时我的观影经验类似于白痴，知道黑氏乃一电影从业者，已经足以令自己飘飘然了。哪知噩耗传来，身边的铁杆影迷无不扼腕叹息，乃至恨声一片。于是，不得不深感兹事体大，撇开了书本，去礼堂给刚刚作古的老爷子捧场。
我实在不知当时的选片者是何居心。大师辞世，该放一部厚重而伤感的影片来应景吧。谁知那一天，礼堂里的笑声和因发笑导致身体乱颤引发的椅子的鸣叫声响成了一片。那时想，原来这位已故大师如此的平易，看他的影片比什么《公民凯恩》之类叫人抓狂的电影轻松多了。虽然也是黑白片，画质老旧，但那影像中你仍然可以感受到洋溢着一种令人激动的活力。也就因为那一次误打盲撞，才有了以后翘课观摩同声传译的《罗生门》的经历。
时至今天，我依然觉得很幸运，接触黑泽明是从他的武士片开始。之后断断续续看了很多，总感觉他的武士片和时装片之间有一条无法逾越的分水岭。粗粗的想来，黑泽明可以造就出属于他自己天马行空的武士奇想，但一接触到钢铁般的现实，所有虚幻的英雄形象就不得不或变得孱弱无力或干脆被击打得粉碎了。他的奇思可以无边无际，也可以信手拈来。就像椿三十郎的这个本就没有名字的武士。问他姓名，他人前踌躇片刻，举目望见满园的山茶花，就随口诹出椿三十郎来。山茶，年届三旬，就这样被轻巧的拈连于一处。然后，他就可以堂皇地顶着这个虚幻而荣耀的名字，于诚意的掌声中谢幕。
比起《影武者》、《乱》那样的史诗性巨片，《椿三十郎》更像一段小品。它没有铺张恢宏而复杂的诸侯争霸的历史背景，只是于战国时代的缤纷乱世里打开一个小的切口，环环相扣的讲述了一个类似于"十武士勤王记"的故事。1950年，黑泽明因为一部由芥川龙之介小说改编的《罗生门》蜚声海外。12年后的1962年，黑泽明正值52岁的壮年，他拍摄了《椿三十郎》。想来，那也是黑泽明的武士情结最为浓烈的时候。《椿三十郎》是一部极端宣扬个人英雄主义的影片：九个少壮武士要惩治贪官，但每次他们撇开椿三十郎行事，就会闹出乱子，这种灵魂人物的超级核心作用在片中被一再强化。而这成为后来很多人对黑氏影片诟病的一大靶心，但此种"没你不行"的浪漫情结，也恰恰是黑泽明作品最为迷人的魅力所在。
对椿三十郎这个武士，虽然他是影片的核心，但黑泽明并没有表现出对其忘我迷醉的姿态。椿三十郎的智慧、胆识与勇力臻于完美，但黑泽明在人物上依然赋予他缺点。诸如形容邋遢、讲话刻薄、口不应心等等。可见黑泽明并没有将椿三十郎直接推上武士的巅峰，而是让他具备下一个完美武士的素质，之后虽以领袖的风范决断，但同时仍然以学生的姿态自省。既然武士道首先是一种精神，那么黑泽明更懂得让椿三十郎驰骋在内心修行的漫漫长路上。他借表伯夫人之口告诫椿三十郎：你光气太重，像没有刀鞘的刀。此中"光气"，应该指的是做人的锋芒。所以，椿三十郎功成身退之际，终能有做人须藏起锋芒来韬光养晦的大悟。如此说来，黑泽明的武士终不会成为徒有一具躯壳的机器，当一次次角力与斗智过后，伴随而来的必定有思想火花的飞溅。
在《椿三十郎》中女人戏份不大，但表伯夫人的表现实在是一个亮点。这个老女人临乱所表现出的波澜不惊首先让人感到诧异，她像游离于故事之外，但又不时夹杂进来挑动起影片的气氛。她没有杀人御敌的手段，也没有起死回生的良谋，但也不会成为武士们一步步走向胜利的绊脚石。她更像一个隐藏的智者，只是行为方式不按牌理出牌。这样一个人，可以给被挟持的老头子不会屈服打保票，可以洞察椿三十郎的为人然后晓以告诫，可以以妇人之仁成功收买抓获的俘虏。一切就在轻描淡写家长里短之间稀释进故事之中，不留半点斧凿的痕迹。由于她的存在，使俘虏的亮色也全息展现。俘虏由一个死硬派，慢慢融入了这群敌对的武士中间。每次隐忍不住，慷慨发表完见解后，在众人的逼视目光中走回禁室的段落总能让人笑破肚皮。
黑泽明在场面调度上功力在《椿三十郎》里尤为明显，让人感觉他的精心设计绝不亚于一个编舞。影片开始破庙中的那场戏里，椿三十郎骗走敌人，保住了藏在地板之下的九个武士。九个人再度出场，一扇地板掀开，几颗脑袋次第伸出，接着另一扇掀开，几个脑袋又次第伸出。配以挑逗的音乐，实在像舞蹈一般。而打斗中，椿三十郎的刀并没有完全走单一的路线，在他杀人最多的那场戏里，他的出刀除了划出外又加入了一个提的动作，出刀路径打了一个折，在几何线条上正好形成了一个优雅的角度。
影片过目难忘的高潮戏该是最后两段，即流水落花和穿心剑。众人约定，以大量落花随水漂流作为攻击信号，但椿三十郎百密一疏被绑受制。他马上施展蒙骗之术，谎称花分两色红花攻击白花中止，借敌人之手将大量花朵抛入水中，从而大功告成。影片在悬念设置上表现出了主创者才华涌溢的状态，设扣与解扣紧密相连。而穿心剑一段太过有名，甚至它可以替代片名成为后世标榜。三船敏郎饰演的椿三十郎与仲代达矢饰演的室户半兵卫城外决斗，三十郎一招反手剑将室户心房剖开，鲜血狂喷数米。黑泽明并没有让这一场戏缺少观众，而是将九个少壮武士放置过来，然后以他们的膜拜给椿三十郎的生猛刀术与高傲人格作注。
如果说黑泽明的一生经过了从英雄主题向隐世智者主题的转变，那么这转变绝对不是干脆的一刀两断的。可以说，《影武者》(1980)已经证明黑泽明所为之悸动一生的武士金身彻底走下了神坛，而《椿三十郎》时代他已经为最后的归宿埋下了前途未卜的伏笔。我一直觉得，那个神乎其神的表伯夫人其实就是黑泽明的化身，他隐逸着对武士的担忧，却不能抵挡武士映射过来的光芒。流水落花的时刻，也是武士要去以命搏杀的时刻，那隐士一样的女人却拉开房门，惊叫着"好美"，如此的无动于衷。当一剑穿心之后的血液彩虹般在天空划过，又有谁会甘愿踞在那安静的流水旁，闲看落花逐流而走？即便彼时的黑泽明也不能。如果穿心剑和流水落花可以替代英雄梦和隐士情，那么无疑黑泽明曾经将它们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只是，此消彼长是时光流逝后的必然结语。当那个女人悄然隐在椿三十郎的身形之后，我们惟有咯咯地笑着说：那时的大师依然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