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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惶逃遁与良机与梦想

2004-5-26 0:00  来源:fanhall.com 作者:崔子恩   感谢 fanhallfilm 的投递

  1

  我有一个敌人,他叫小钢,是小杰的弟弟,兄弟俩儿联手,在三角城一带横行霸道,验证着弱肉强食的道德有多么高尚。


  我决意抗衡他,并非出于已愿。他与我同龄,却胆大包天,总是带我去很高的假山上玩土,去暴雨过后形成的沟渠里游泳,去货车场扒火车,偷来蜜饯和水果。只要我一同他在一起玩过,脸上头上脚下屁股下,肯定会留下肮脏的痕迹,被妈妈一眼看穿,严正警告我,禁止我同小他为伍。

  我开始躲避他。他开始因此恨我。我们其实是相互吸引,他在一个极端,我在另一个极端:他体质刚硬,我体质柔软,他粗豪,我雅细,他天不怕地不怕,我既怕猫又怕老鼠,他不讨大人们和小女孩儿喜欢,而我是人见人爱,尤其是大人和小女孩儿们。从出身立场来看,我爸爸是名医,在三角城一跺脚,城墙都要晃三晃,小钢的爸爸是火车站行李员,每天在过往的火车声中为旅客行李发放通行证,我的妈妈是美女,走在街上,很多男人都会色迷迷地看她,包括那些年长于我的男孩子,小钢的妈妈则是普通的家庭主妇,除去泼辣的性格和远近闻名的大嗓门儿,别无长物。从个人器质到家庭环境,我们恰恰好是可以成为好友也可以成为仇敌的那种人。

  他寻衅着,我躲避着。我年幼,但并不无知,我知道,他内心里多么渴求我,多么离不开我,我背叛他,他要报复,这没什么好说,我能躲就躲,躲不开就挺身而出。我不怕任何人。

  2

  报名上小学的事件,进一步激发了小钢对我的仇怨。

  我的妈妈和他的妈妈同时但不同路带着我们到铁路三小报名,接受老师的考核。考核题目很简单,就是数数,从1数到100。很简单的考试对小钢来说无比庄严,平时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一到老师面前立刻成了结巴。他结结巴巴地、一错再错地数到51,就再也数不下去了。他的头上冒着汗珠,左耳朵一抽一搐地,样子十分狼狈。他的妈妈愤怒地瞪着他,好几次想伸手掐他或拧他的后脖颈。

  老师温和地让他站到一旁,叫我来数数,我跨前一步,像以后漫长岁月中所历经的每一次考试一样只有获胜的信念而无一丝一毫的紧张。我属于天生适合在学校里呆并因此不把教师和秩序看在眼里的那种人,也就是好学生,好学生是学校舞台的主角,教师和其他同学,终将被他的光辉所淹没,成为记忆他的历史册页,而他才是历史书里的文字。

  我一口气数到101,然后戛然而止。我懂得如何让才华冒一小点儿尖儿,但又保持潜力的神秘性,不让它崭露无遗。我吸一口气,后退到妈妈身旁,微笑着回身望望妈妈。我同时看到了两张妈妈的脸,一张美丽而容光焕发,满蕴着欢乐和爱,另一张则铁青着,有些像男人,绷紧的五官布景中抑制不住地透着执拗和怒气。我没有去看小钢,但在他再次受考时,我故意站到老师身旁,直望着他。老师显出喜爱我的样子,把手放在我的肩头,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对此我不会受宠若惊,不会的,绝对不会,对于这一切我早已司空见惯,我知道,接下来他会拉我到他的身旁,让我的小屁股挤坐在他的大屁股旁边,仿佛他是我的爸爸,而我是他的儿子。他果真那样做了,眼睛既看我,又看我的妈妈,仿佛这样一来我的美丽的妈妈就与他多了一层暧昧。

  小钢的声音一上来就有些颤抖,全失了素有的霸气和野气,数到22的时候,他的嗓子像被胶糖粘住了,干张着嘴,再也发不出声音。他的妈妈忍无可忍,从家长队伍中窜出来,一个巴掌劈头扇下来,打得他满脸是花。考官拍了拍我面前的桌子,命令她离开,回到旁观的位置上,然后宽大为怀地准许小钢从22开始数。

  我轻轻地动着柔软红润的嘴唇,用它的形状示意小钢,开放或紧缩,呈荷花或呈桃花,是叶片或是金元宝:我们玩过这种游戏,如同一个聋人通过口形倾听一个非聋人的倾诉。小钢获得了解脱,恍若换了一个人,甚至有些撒野地一直数下来,顺口溜儿似地一直数到100,令全场发出意外的惊叹。

  铁路三小录取了我们,还把我和小钢分在同一班级。我的妈妈不愿让我同他靠得太近,还没开学就找爸爸的熟人,把我转到了铁路一小,一所离我家比铁路三小远得多的小学。开学以后,住在我家附近的同龄孩子很幸福地簇拥着去上学或放学归来,边说边笑,步子不紧不慢,只有我,孤伶伶地一早就要上路,别的孩子已吃饱喝足到街上玩耍,我才饥肠辘辘地赶近家门。不过,这没有关系,周围的孩子见到我总会问长问短,因为他们私下里认为,一位名医的儿子“不远万里”地挑中的学校一定教学质量更好。我每日的远足为我换回的不止有好成绩,还有孤家寡人式的优越感。

  3

  终于有一天,小钢对我溢于言表的骄傲情窦忍无可忍。他挎上一柄木刀,他哥哥的杰作,同样饥肠辘辘,横斜在我放学的路上。见我远远地走来,他变得凝固起来,如同一尊杀机腾腾的武士塑像,原籍日本。在早秋的骄阳下,他仿佛穿着金属的甲胄,给我一种冷冰冰明晃晃的金属印象。

  我的步子没有减缓,也没有变软,我天性柔软,但从不惧怕小钢,没有办法,我太了解他,就是不怕他。我走过他的面前,把他那邪恶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故作伟岸英武的立姿,乜斜着的钩状双眼,紧蹙着的浓眉向两鬓悬吊着,该换季而未换的灰布制服短裤下露出的两条黑黝黝的细腿。不知为什么,我的肺腑中油然生出一泉怜悯与亲切混杂的热情,我朝他笑了笑。他对我的表达深感意外,怔住了。我径自走过去,走出好远才听到他从后面赶上来的脚步声。

  他跟着我,落后我一步,不肯与我并肩走,也不超过我,像似我的保镖。他的话语却是另一种格式。他故意吊儿郎荡地用着脏字儿质问我:你他XX的小崽子,谁教你管老子的闲事儿?我不理他,连头都不侧一下,旁若无人地继续走我的阳光大路。他急了,加重语气,把唾沫星子都喷到我的耳根上:小兔崽子王一一,老子叫你呐!老子问你为啥管老子的闲事!我微微偏侧一下头,但依旧一言不发:我知道如何把握守与攻的节奏,我知道他的弱点:他做任何事儿都缺乏节奏感,他因此一生都将一事无成,而我恰恰最懂得节奏的重要性。

  在我偏侧头颅的时候,他的豪气和野性便开始损耗,我侧头的时间越长,他的底气越薄弱。对峙的结果是,他万般无奈,耍起赖皮来:他趁我专注于侧头的动作,手疾眼快地将我斜挎着的书包向上一掀便掠到手中,然后拔腿就逃,待我反应过来动身去追,他已一阵风似地跑远了:在正午秋阳灿烂的街上,他的身影已止剩下一个字号的印迹,那个字号因他上身穿的旧白衬衫而泛映着古远的黄意。

  4

  我一路上抹着眼泪毫子回到家。我的书包被人抢走了。我心爱的书包里有我心爱的铅笔盒、塑料垫板、整整齐齐的作业本、包上好看的书皮儿的课本,还有一块糖,太妃糖。它们是我毛茸茸的雏鸟,既干净又可爱,我把它们装到书包里,它们就永远不会长大,永远毛茸茸的,像我的玩具,成长的只有我一个人。可是,它们被一个江洋大盗强行抢走啦,我无论如何摆脱不掉这样的幻觉:它们被一个又一个从书包中揪出来,戗毛戗须的样子,很可怜,一双脏手两条黑腿还得撕扯它们娇贵的皮毛,弄脏它们美丽的头顶和面颊,甚至会踹它们的肚子踢它们的屁股,甚至会拧断它们的大脖筋。

  泪水和被泪水模糊掉的视线不断地助长着这些幻想,其可怕的程度直逼我在夜里对死亡的相会和恐怖。我抑止不住,啜泣成声。这时,不知不觉我已走近自家的院子。妈妈闻声迎出来,果断地说:是不是李钢欺负你?找他家去!我把泪水擦干,突然变得很务实,对妈妈说:他不会把我的书包往家里带的。妈妈已拉着我出了院子,她说:你连书包都让他抢,要不是我说,你还恋着他跟随他玩呐。是的,我无话可说,妈妈的确目光雪亮洞烛幽微可以看清一个人的本质善恶好坏,而我却总是懵懂,一生看人恍恍惚惚,时而准确时而虚掉焦点。为此,我将终生吃苦头,如同小钢终生都要因他一肚子的小坏水而位居底层一样。

  那个早秋的正午,我的妈妈牵着我凝满泪渍的手敲开小钢家的房门,从阳光走进阴影,遇到的是七双冷漠的目光。我的妈妈陈明来意,小钢的妈妈气急败坏地冲向小钢,小钢已经在狼吞虎咽的饭菜前跳开,坚决地否认他在中午见过我,更不用说抢走了我的书包。不知为什么,目击这样的场面我竟会突然笑了一声,如同在看一场戏,演员表演过于出人意表,刺激了我的滑稽感。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小钢的头上多出了一顶带绒毛的尖顶小丑帽,把他幻现成马戏里的小丑。我一时将自己置身事外,几乎爱上了颧颊上有两片脂脂红的撒谎者,骗子,跳梁小丑。

  我的妈妈及时地斜我一眼,以端正我对正邪好坏的态度。她的样子,如同一头生产不久的母豹子在带领刚出生的小豹子学习捕猎本领,她看着他,不让他因为贪图玩耍而把食物也作了游戏伙伴,结果把自己饿死。她看我一眼之后,我懊悔起来:我那一笑简直就是对她、对眼下两军对垒局面的背叛,简直就是所有中立派的溜边儿取巧站墙头望风景,简直就是拉出妈妈当主将当炮灰而自己却成了看热闹的看客。

  由于那细声一笑,与妈妈的目光交流以及懊恼情绪的影响,我慢了三拍才发出反驳。可是,小钢早已抓紧时机准备好完整而有力的反咬一口策略及方案。他的表演天衣无缝,脸上的胭脂红因为内心的兴奋和对胜利的期待而愈发鲜艳。他说,他明明看到我爬到路边的那棵老榆树上,就是我们共同的邻居王爷爷上吊自杀的那棵老榆树上,把书包藏在树枝里,然后说书包被他抢走,蓄意嫁祸于他。他还补充说,我这样做的动机是因为我没能考上离家最近、老师最好的铁路三小,只好靠父亲的名医地位和关系进了铁路一小,每天不得不走太远的路,因此格外妒嫉一放学就可以回家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的他。

  他的话博得他全家人的信任和叹赏。他们几乎为他精彩的道白鼓起掌来。他的哥哥小杰站起来,示意小钢在前头带路,将证据指给我妈妈看。小钢立即绕过饭桌,避开他妈妈可能殴及他的路线,跑到门口冲我们说:走呵,到老榆树那儿去!我已经懵了,全然懵了头脑,我只知道不能堵在门口不让全场站立起来的人通过,我可怜的修养提醒我那样是很不知礼的行为,可是——可是什么呢?当我的头脑重新开始运转时,我发觉我和妈妈已随波逐流地来到那棵老榆树下,小钢正带着众人绕着树干仰望着树冠在搜寻书包的窝藏地。

  书包在那只废圮的鹊巢旁边,成了我的罪证。为了更进一步证实这一点,小钢站到我面对面的位置上,命令我爬上树去。我不会爬树,不敢爬树,妈妈知道这一点。妈妈坚定地说:他不会爬树,书包不可能是他放上去的。这一下,小钢的斗志更加被激发出来。他立即伶牙俐齿地一一列举我同他一起爬山爬树打雪仗打泥猴儿的往事证明我只是“装作”不会爬树而已,事实上我比他还淘气,还喜欢说谎和恶作剧。

  这时候,小杰猴子一般爬到树上,把我的书包取下来,交给我的妈妈,补充说道:你看书包根本没弄脏弄破,要是小钢干的,他早就把它弄成破鸟窝啦。他讲得如此振振有词,连我都有些相信他的分析判断啦。他的妈妈终于找到了一个压过我妈妈的机会,立即得理不饶人地冲我妈妈大声说道:别以为光你一个养了好孩子,这回看清楚,你们家的王一一不是什么好饼,又爱撒谎又爱鼓捣着害人。你瞧瞧,没我们家小杰,你儿子的书包真得呆树上呐,没我们家小钢,你还认为书包真的咋样了呐!回去好好管管自己的儿子吧,别给王大夫现了大眼!说完,她一挥手,像一个从未凯旋过因而根本不熟悉那种手势的得胜将军,笨拙地率领着她的丈夫,公公婆婆、一女二子昂扬离去,将我和我的妈妈留在老榆树和微微有些偏斜的太阳下。

  5

  往事如新。很多很多故事我记忆,不忘记,但是它们永远不能作为我新的经验的基础,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对我来说不行,我的经历与我的“智能”之间没有纽带,只有断裂的深谷。我妈妈对我这种品性既了如指掌,又十分气忿。她数叨我,反复数叨我,用的是“吃一百个豆儿不嫌腥”这样的俚词。我知道她恨铁不成钢,直到今日,她已满头银发而我已不惑。

  其实,我的不惑只存在于年龄纪事的意义上。我的根基不好,从小就不具备任何不惑的可能性,无论是天赋心灵还是后天智慧。我会为伤害我的人开脱,为他们找出充足的,正当的伤害我的理由,而我自己,似乎被伤害,吃世俗意义上的亏,跌倒,被打倒,是天经地义。

  近来,我又开始想念小钢,是的,用想念一词一点儿都不过分,是想念。把眼光散向任何一个方位,其中都有可能浮现出他微俯着头挑起三角眼睛看人的样子,那种经典的坏孩子相。还有,我会时常想象他现时的状态和形象。我知道,他一直留在三角城,在那里要娶妻生子,职业是铁路工人,一种从小就似乎注定于他的职业。我的姐姐在三角城铁路医院工作。她来方城探望与我同居的老母亲,偶然提到过小钢和小杰。她说,小钢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挺瘦,只是目光中失去了那种坏劲儿,与平常人没什么两样儿,倒是小杰犯过案子,在监狱中蹲过七八年,好像是偷盗一类的罪,现在已经放出来了。

  我问小钢的后代是男是女,姐姐说是个女孩儿,现在已经上了初中。我略微吃了一惊。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他女儿的样子想成小胖丫的样子。

  6

  小胖丫住在小钢的左侧,两家之间只有一墙之隔,她的年龄比我的小钢小一岁,所以年级也低一年。她上三年级我上四年级的一天下午,我百无聊赖地在街上玩跳房子,独自一人。那时的小学校是半日制,上午上课,下午休课在家,那是春天,仲春天气,空气中有一些花草的香气,阳光有一种银屑般的闪耀感。

  我望向不远处小钢的家,被妈妈指令为禁区的地界。它因为日久的隔绝,已经生出几许陌生而神秘的气韵。自从书包事件过后,我连走路都得绕开它,否则被妈妈知道,定会受到指责。我不想听妈妈说我“吃一百个豆儿不嫌腥”,我自认为有志气、毅力和智能抵抗住来自于那个家庭的任何诱惑或威胁。

  可是,我其实是多么脆弱呀,脆弱得不堪一击。就是在那个春阳如银屑的下午,小钢不声不响如从天降下般地出现在我的背后,在我用石笔画成的房子上轻轻地跳来跳去,他使用的游戏规则我从未见过,比我惯玩的要新奇和繁复,这本身已吸引了我。但我佯作不见,高傲地停止自己的活动,转身准备回家。这时候,他竟然用很脆很甜的声音叫我的名字,不等我做任何反应,就迅速地向我发出邀请,请我去他家玩,还对天发誓,他家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他一个。我坚决地摇摇头,往家走,但是他跑上来拦住我,使我的目光不得不落在他的脸上。我意外地发现,他脸上的胭脂红已经褪色,只剩下淡淡的两片圆晕,这使他的黑色皮肤失去了一些活力,给我一种锐气消减的初浅印象。我的心一动,想到了读过的一个句子“青春逝去的悲哀”,它应在了他的脸上,令我顿生惋惜与怜悯。

  溃出缺口的堤防在接下来的短促时间里全方位坍塌,我立即成了一座无墙之城,乖乖地跟着小钢向他家的院门走去。是的,是他那充满冲动的话语磁石般把我吸了过去。他说,我天天都想跟你一块儿玩儿,就是怕你妈,我喜欢你,你一定要跟我来,不来我会死的。

  我跟着他,进入他家院落,但我坚决不肯进入他家那充满各种怪味儿的屋子。他灵机一动,把我带进院中用红砖砌成的小仓房里,那里边有几把破凳子,他请我坐在那把最结实最干净的上面,但又马上改了主意,把我藏在一些木板木柴垒起的矮墙后边,从我的位置可以看到外边,外面却看不到我。他的这个安排使我的血液暗燃起来,我想,应该有一场好戏给我看。

  他走出仓房。我听到他在院子里打了一短一长一短三声唿哨。过了一会儿,就见他领着胖乎乎的小胖丫走了进来,还随手关上木门,使仓房里的光线顿时黯淡了许多,给人一种莫名的压抑感。他把小胖丫调度到正朝柴墙的位置,然后学着日本宪兵的样子举起一柄木剑,逼在小胖丫的头顶上,粗声粗气地质问:说,你是男的是女的!小胖丫进入规定情境显得有些迟缓,用胖乎乎的声音小声说:是男的。小钢立即提高了声音,问:是男的!是男的干嘛穿裙子,把裙子脱喽!小胖丫乖乖地脱掉裙子,作派一点儿故弄玄虚的感觉都没有。那一时刻,我看到她小小的阴阜裸露出来。我知道,那是她与我们惟一不同的地方。小钢对此并不满意,他勒令她穿上裙子重来一遍。这一次,她做得有些迟疑,小钢也便满意起来。

  他们一起坐下,坐在那张长条木凳上,旁边留着我刚才坐过一下的凳子。小钢开始很熟练地摸她,主要是用指尖去碰她的小阴唇,弄得她咯咯咯直笑。过一会儿,他也脱裤子,露出微微有些硬的小鸡鸡让她摸。她一摸他,他立即打了一个寒噤。在抹鼻涕的时候,他冲柴墙后的我招手。我走出来,坐到他的旁边,他让我去碰小胖丫,我缩手缩脚,不敢碰,他便伸手过来摸我的裤裆,问:硬了没有?我想躲,但似乎身体已经酥掉,动不了,只好任他拉下我的裤子,用很干很粗的手工乱揉乱捏它。他这样一弄,我反而“醒”了过来,提起裤子,站起来就往外跑。他急了,光着屁股追上我,要我发誓不跟任何人讲。我发了誓,他才放我出来。

  来到街上,有一股前所未有的眩晕直冲两鬓,钻入太阳穴。被他揉搓过的部位微微有些疼,有一种灼热感在蔓延。我四顾街上,似乎做了贼,生怕被人捉住。我不敢在阒无一人的街上停留,径直回到家,用钥匙打开房门,走到镜子前。我惊奇地发现,我白皙的面颊上盛开着两朵胭脂红,红得那么绚烂。我用右手指尖碰碰它的边缘,如同触碰花朵的边缘。我不再去沾它,怕手指会抹掉它的美丽。然而,它还是在镜中缓缓地褪去,像退潮的潮水。我想起“镜花雪月”这个词。我想,它是等在那里来注释我,我镜花雪月般的少年美丽和少年人生。

  7

  所谓少年草草,少年草草,那个仲春午后草草地结束了我与小钢之间的隔离,使他再度成为我的密友,只是这一次,我们的友谊转入地下状态,不让双方的家长觉察,就像我们同小胖丫在仓房中的秘密永远也不会让大人们知晓一样。那个午后过去之后,小钢与小胖丫的情色活动不了了之,小钢因为我的重新出现而成了一个大忙人儿。他得跳到蓄满污水的水渠中为我捉泥鳅,因为我突发奇想地想将它们养进一支报废的灯管里,我想研究它们蠕虫般的身体何以被归类为鱼。他得到处去收集化石笔,因为我爱上了用化石笔在墙上、地上涂涂画画的“创作活动”,哪怕上厕所,我都要选择一个靠墙的位置蹲下来,边排泄边往墙上涂鸦。石笔的消耗量使他忙得不亦乐乎。他还得去接我放学,因为有一群野孩子盯上了我,可能是看不惯我文文静静白白净净的样子,总要拦在我放学的路上,不让我通过,吓唬我,用沙土扬我,以弄脏我为乐趣。小钢一出现他们就逃跑,他们似乎把他视为同类,只是他是黑帮老大级的,而他们是些喽罗。

  小钢心甘情愿地为我做许多事,除去上面记述的史实和他在我身体上留下的探触之外,就是我们彻底的分手。只有这些故事才历久弥新。说是少年草草,是指行事,不是记忆。在记忆中,还是有一些东西被相当缜密而精致地保存着,而且要一直保存到生命的尽头。

  那是一个黄昏,似春似秋的时节,我穿着洁白的衬衫去公用厕所。我家和小钢小胖丫家都住在同一式的日式平房中,公厕在右数第一家的院墙右侧,男厕朝东,女厕朝西,给我一种相互背负的印象。我来到男厕门前,犹豫着不敢上台阶,因为有两只木制的粪桶放在开敞着的掏粪池外:一般说来,这说明有掏粪工人在池中工作。但是,我也听到厕所中有小钢和另几个男孩子的欢声笑语,还可以看到他们站成一排径直向大便洞孔撒尿的身影。我迟迟疑疑地踏上台阶,驻足在地面与第一台阶之间,他们陆陆续续撒完尿,飞快地跑出来,小钢跑在最后。这时,我发现他脸上的胭脂红再次显著起来。我问他,还可以进去么?他说,当然,他还没开始呐。我迅速踏上台阶,解开裤子,撇一眼在粪池中的掏粪工人的位置,然后站到最靠内墙的孔洞上向下撒尿。我能听到门外小钢他们对掏粪者挑衅、轻蔑、歧视的笑声,还有一个孩子在说着那条专门咒骂掏粪人员的顺口溜:掏大粪的不是人,是个臭狗把大门——我开始恐惶,想撒完尿立即撤出去,以免发生不测。正在这时,有一些半是固态半是液态的物质从不同的孔洞抛扬上来,有些直接溅落到我的头上,身上,有些粘在棚顶上,侧墙和窗上。我怔住了,尿被吓了回去,腿像灌了铅,大脑一派苍茫。池下发起又一轮攻击时,我才猛醒,向外逃,但是,粪便的枪林弹雨还是击中了我洁白的翅膀,洁白的羽毛和羽毛遮覆的心灵。在门口,小钢和他所率领的兵卒突然敛住狂欢节般的声息,懵头懵脑地呆望着我,如同准备迎接凯旋的队伍却迎来一群残兵败将。那也是我平生最后一次直视小钢的面孔和目光。他的面颊在夕阳的辉照中有一抹金黄的亮光,在那亮光的表层之下,是完全褪尽潮红、给人一种苍白印象的黝黑紧绷的肌肤。那目光在并不英俊的五官之间有些闪避,有些惊疑有些愧疚,有些绝望。望着它,我有一种遇见势处穷途末路的类鹿又类狼的动物之感。同时我也有一种诀别之感,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在亲密伙伴的意义上,再见之时,我们一定已形同陌路。

  8

  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妈妈的耻辱,为我那副为粪便所伤残玷污的惨相,为我从街上走过、留在邻人目光中那肮脏的身影,为她无法向掏粪工人道歉又无法向他解释我之无辜,为她有口难言百舌莫辩的尴尬。那些脏污,似乎正随着岁月的深入而渗入我们的记忆,成为记忆血肉的一部分,不能触碰,一碰它就会心如刀剐。

  在方城的客厅里,我同妈妈时时共忆三角城的往事,每次共忆几乎都是戛然而止,戛然而止于那个黄昏,似秋似春的黄昏。妈妈避开她满布皱纹的脸孔,而我让目光坚实地落在书架、冰箱,圣画像或白墙上,不敢去看那记忆中的卑污,记忆中那洒落着斑斑浊污的双翅。我们都力图像剪辑师一样将那个片段剪下来,作为废胶片丢弃,但是,那记忆的拷贝已然完形,不可再剪一刀,不可涂改或修复。我们只有一个办法,从那里仓惶潜逃,至少是造成潜逸的假相,以母子二人绝对不再共同目击记忆现场而回避触痛那不触也痛的伤痛。

  我们看着周围的人,看着我俊美绝伦的养子,但愿他和他们的记忆中没有污点,一生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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