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当代纪录片地图

     英国女导演芭芭拉汉玛的《献身小川绅介》(Devotion)，走访了当年小川一起下乡的战友，这批伙伴说小川心无旁鸷，剪片至夜深又扯著众人聊天喝酒至半夜，清晨又下田继续拍摄去了
    
    小川花极长时间来与被拍对像融为一体，在在成了他的纪录片的根基所在，也感动了与他一起工作的伙伴
    
    
    日本当代纪录片地图 - 登徒
    
    今年电影节放映的《奇迹之泉》（Alexei and The Spring），与刚於柏林影展展出的《延安之娘》（Daughter from Yan'an）及《神之子》（God's Children），都是日本出品以海外为素材的纪录片，连同小川绅介、彭小莲的《满山红柿》(Manzan Benigaki)及松井稔的《日本鬼子》(Japanese Devils)，对外对内都构成了一张丰富的日本纪录片成绩单。
    
    这是一个丰厚传统底下的累积成果，日本人对纪录片的投入与热衷，早於八十年代的电视中展现，他们跑遍世界不同角落，寻找可塑的素材，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来追踪故事。早年的《丝绸之路》夹杂的学术、考古、文化探索和现代科技的应用等等，就为丝路文化带来划时代的新意义。
    
    这种热衷，固然因纪录片所需的大量技术、金钱以至人力时间的投入，在亚洲地区，早年只有富甲一方的日本，才可以应付得来。从本土出发而在东南亚发掘材料，日本观众以至媒体趋之若骛，引为自豪的程度来看，的确可满足了以第一世界来回望第三世界的意欲，带领与缔造「大东亚」视野的优越心态。
    
    但东南亚碍於其第三世界特质，经济政治民生转变互动之急剧，甚至书写历史的主权仍留在执政者之手，民间声音没得到充份表达，日本纪录片工作者周游国寻找可塑之材，锲而不舍的追踪态度，的确让许多被遗忘的人与物，重新得著正视。於是，这类挖疮疤的「拍摄」，又不尽是流於剥削的态度。
    
    追踪式的探究，长时间的投入，镜头下保持距离的冷静，以至技术上的成熟，都是这批电影/录像的特徵。无论《奇迹之泉》於白俄罗斯的小村落布列兹夫，《延安之娘》於陕西省的延安，以至《神之子》於菲律宾的垃圾山旁的贫民窟，探讨的都是现代文明付上的巨大代价，以至被历史巨轮压扁了的凡凡众生。
    
    大概日本人对辐射遗害引为尴尬，眼看农村传统凋零亦深感痛惜，使《奇迹之泉》充满了一份怀乡的情调。远在白俄罗斯边界的布列兹夫，十五年前受切尔诺贝尔核辐射意外，原有一百七十个家庭的小村落，大部份迁徙避祸去，只剩五十多位年逾六旬的老人，和一位三十四岁的青年艾历斯。
    
    导演本桥成一在九五年，受俄核辐射专家引路，本想一见受污染程度与出事的核反应堆同样严重的森林。偶然发现了这条在地图已被除名的村落，一个青年、一条狗、数十个乐天知命的老人和一口全没受污染地下泉。本桥成一的镜头，陪伴他们走过了温夏和寒冬，他们吃地里所出，喝甘泉活水。他们是虔诚东正教徒，就连弥撒也是在泉旁进行。拍的人担心辐射遗害，劝采了磨菇的老妇要百般谨慎，老婆婆回头道，「拿到水泉洗一洗，便没事了！」
    
    本桥成一以菲林拍摄，长时间守候，有些静静的镜头调度，就是苦心经营成果，亦让他拍得了不少动人镜头，就像一阙宁静致远的诗篇。村妇们洗衣之乐，老头们夹手夹脚维修水泉围栏，人湮渺然，但一村人更活得惬意，有泉水的洗涤，村民早已百毒不侵。七十五岁的老爹与七十岁的老妈，与三十四岁的艾历斯享其寿宴，这一刻有点神圣。生活，是平凡淡朴的，然生命力，却是不凡的。
    
    相比於布列兹夫的平静，导演四之宫浩镜头下，《神之子》的菲律宾垃圾山旁的穷民窟，生与死就无情得多。都说资本主义「文明」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假象。但进出此地近年多的四之宫浩，带来的是受欺者无言的抗辩。
    
    住在垃圾山旁的贫民窟家庭，靠在这宝库中捡破烂维生。政府为安全计下令封山，这批家庭立刻掉进饥荒的危机去。镜头下的数个家庭，生老病死，变成幕幕不可思议的悲惨景像，初生儿夭折无日无之，一幕抢救早产婴叫铁石心肠者难以释怀。他们拍的，活脱就是地狱！
    
    物质文明的真像，消费挂帅贫富悬殊，以至第一世界主导下全球化经济的结构性贫穷等问题，在纪录片的追踪下成了惊心动魄的场面，叫看的人心绪亦难以把持。
    
    走到延安的池谷薰，由被北京下乡知青父母抛弃的二十八岁姑娘开始，让《延安之娘》一头裁进历史的伤口。虽说文革伤痕，早在这廿年来藉不同文本曝光，然《延安之娘》最动人的，就是陕西姑娘决志上京寻亲。勾起的是一代人拒绝面对这段历史之伤痛，下乡的生父早就遁回北京去，却苟且偷生活得像窝囊废，生母已嫁作人妇，连见亲女也拒绝了。绝对具煽情催泪的肥皂剧本钱，但这出由NHK出资的纪录片，却不独没掉进滥情的窠臼，反而抽丝剥茧引出当年不同知青面对心结的忐忑。一直慎言，为小姑娘四出奔走寻父的老知青，深宵对著镜头说：「我所做的，是要证明我是人，不是禽兽！」一矢中的，人祸误尽苍生，但局中人追寻的，或许就是遗落了许久的尊严。
    
    正视别人的伤口容易，看自己的则要另度开阔的胸襟。《日本鬼子》的珍贵，正在於一次过以当年侵华老兵的口述，对所作所为展开冷静又直接的回忆。片中十四位当事人，都年近古稀。平实的语气下，一句一惊心。他们当年也是年青人，跟普通人无异。他们既不是疯狂战犯，亦非效忠天皇的右派，但他们手染鲜血，有些是731队中的学医，将活人解剖；有些是在杀人练习里的新丁；有些大屠杀的刽子手。他们口里说的，都是亲历其境的第一身证供。
    
    仍当医生的老兵说，他们当年解剖活人，根本不把受害者当人看待，奇怪的是，一众参与的医生护士都一直把笑脸挂在面上，没人敢露疑愕之色，恐被视为懦夫。另一个老兵，想起自己将一对刚出世的女婴，跟生母活活烧死。他想起自己母亲的训诲：「上阵杀人少不免，但不要碰无辜的妇孺，但我竟干下了这等十恶不赦之事！」
    
    《日本鬼子》要做的不是煽情的忏罪录，他们也不是东史郎，非要轰轰烈烈地替历史翻案，他们不过道出事实，在行将就木之年，说出心底话。讽刺的是，他们当年曾在中国坐牢，回国後反而受尽白眼，认为他们受红军洗脑苟且偷生，有辱国体。直至现在，他们在本土也是备受忽视的一群。
    
    片中最感人一幕，就是上述老兵忆起自己罪行，及母亲教诲时，在旁的老妻也被吓得木纳不言，呆在一旁。松井稔的《日本鬼子》的可贵在於，不独为历史补上重要的空白，若脱下民族仇恨的包袱，这批人表露的，正是人性的最阴暗和最软弱处，为日本社会的集体压倒一切的根性，民族优越感遗害，作重大的表白。施害者与受害者，原为一体。
    
    看过《日本鬼子》，再度走进小川绅介的《满山红柿》，反而更为他为日本社会快将失落的美好传统作纪录的心迹感动。一人、一事、一件工具、一个棚架上的挂柿，都谦厚朴实。小川是平实的纪录者，以身体力行走进农民中。他往往不避出镜，甚至他的摄影机也是刻意入镜，在在显示拍与被拍，在历史洪流里都成了一体。
    
    他毅力惊人，虽然明知患病也一直与农民生活，《满山红柿》不徐不疾地记录了山上整个红柿成为经济作物的过程。他钜细无遗地追查削柿皮机器的形成历史，准确拍下种种机器的作用和试验。为的不只是传统，还是当中不变的人情。
    
    一个老伯认得小川，跑来跟他闲话红柿，看得出他乐在其中，他的老拍档田村正毅就在旁帮他看著摄影机；嫁作农家妇的老婆婆，忆述家婆代代相传的削柿皮技术，用刀自愧不如，常常弄伤大姆指，他的夫君於心不忍，设计了一柄绕著柿蒂的刀子给爱妻。两口子，就这样以红柿为记，活了一辈子。
    
    英国女导演芭芭拉汉玛的《献身小川绅介》(Devotion)，走访了当年小川一起下乡的战友，这批伙伴说小川心无旁鸷，剪片至夜深又扯著众人聊天喝酒至半夜，清晨又下田继续拍摄去了，小川花极长时间来与被拍对像融为一体，在在成了他的纪录片的根基所在，也感动了与他一起工作的伙伴。《满山红柿》最令人难忘的一幕，是影片快速地，浓缩了摄影机不动地拍了一星期红柿风乾过程，日出日落物换星移，红柿由鲜红变为灰黑。
    
    用生命来捕捉生命，怎会不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