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卫平:中国大陆独立制作纪录片的生长空间
1991年底 ,在张元位于西单的家里,张元、吴文光、段锦川、蒋樾、温普林、时间、郝智强、李小山等人有过一次聚会,讨论过“独立制作”的概念和含义。李小山后来回忆道:“独立的概念实际就两条,一条是独立操作,一条是独立思想。我要表达的东西不受他人干扰,但你要想做到这一点,你必须独立操作,不好拿别人的钱。”李小山并说:“这主要是吴文光的观点,别人补充。” 1。至此,独立制作的纪录片已经出了一个成果——吴文光的《
就最基本的含义而言,“独立制作”的“独立”意味着非官方机构制作。然而在极具“变数”的中国大陆,也会有极个别意外的情况发生。因此,段锦川在2001年发表的《
第一阶段:1990年——1993年 起步
独立制作纪录片的出现,从根子上通向自七十年代以来民间先锋艺术的小小传统。这里主要是指民间美术、民间诗歌的传统,源头可以追溯至1979年的“星星画展”、芒克、北岛创办的《
吴文光,1956年生,云南大学中文系82年毕业,教了几年书后在云南电视台工作,后借调到北京,参加中央电视台海外中心的一个拍摄计划《
可以说,民间先锋艺术赋予了这些独立制作纪录片最早的想象力。《
就整个社会而言,八九*意味着统一的意识形态的终结。在此之前,哪怕是改革的意识形态,诸如“拨乱反正”、“四个现代化”,作为一个民族的整体神话,是得到全社会普遍认同的。在这个神话的周围,艺术家们也沉浸在其他五花八门的神话之中。而八九年*之后,统一的意识形态神话不存在了,不管是来自知识阶层还是来自官方,纵然如何努力,都不可能重新拼凑起统一的意识形态神话图景。这种情况会让有些人文知识分子感到失落,但对于纪录片工作者来说,正是一个具有无限可能的生长点。这使得他们能够真正以独立之身、自由之眼去观察和认识生活,摆脱云山雾罩般的各种神话的牵制。
1989年春天,已经毕业到北影厂报到的蒋樾回到母校绝食学生当中,采取的是最决绝的那一种:绝食绝水。他是十二个人中最后被送进医院的人之一。他自己后来回忆道,躺在广场四天,头脑里想了很多事情,很想和政府对话、沟通,同时也意识到有哪儿不对头,感觉到这样一种争取民主的方式有问题。开枪之后知道“一种乌托邦的理想消失了”3。这意味着对包括自身在内的先锋/精英分子的行为方式的反省。他的这些思考,完整地体现在他1995年完成的作品《
对蒋樾来说,此前的“小圈子”及其“两眼向上”的行为应该就此划上一个句号。1990年他和《
此时有一个人埋头在西藏好几年了,那就是段锦川。1984年段锦川在北京广播学院毕业,学的是文艺编辑,在学校里没有受过任何纪录片的训练,毕业论文写的是《
吴文光最早参与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蕴量和积累,独立制作纪录片开始登台亮相,那是在1993年。1993年日本山形电影节有六部中国纪录片参展,其中吴文光的《
由时间导演制作的《
吴文光的《
第二阶段:1993年——1997年 尝试和体制的合作
93年最初的能量释放之后,问题也随之暴露出来。最大的问题是资金不足。借着热情可以做一两部,但不能长此以往。参加国际电影节,即使获奖了,有限的钱也不足以进入下一步运转。比较起剧情片来,独立制作的纪录片更加难以筹集到资金。还有拍摄身份的问题。关于影像及其产生,一般人们头脑中将其和权力运作联系在一起。如果去拍片人家便会问你“什么单位的?为什么要拍我?”纪录片要求拍真人真事,受被拍摄对象的限制。结果有一段时间,做纪录片的人之间互相拍,吴文光拍牟森、牟森拍吴文光,之后他们自己也觉得没有意思。身份的问题,还关系到如何接触更加广泛的社会。这两个障碍,在体制之内是不成为问题的。
而就在这时候,大陆电视体制本身正在谋求变化。1991年底,由中央电视台和日本东京广播公司TBS合作拍摄的大型电视纪录片《
1994年段锦川和张元在天安门拍摄《
此时,《 和电视台合作的高峰是1997年。96年底,为了迎接世纪之交,中央电视台想拍一套和这个主题相适应的片子,取名为《 这对许多人来说是难以理解的。与体制的合作怎么可能?在体制内、计划内拍的东西可信任度如何?这个体制有多大的空间容忍这些人、而他们在体制内要作出多大的牺牲?这些问题非常有意思,涉及到这个后期极权主义体制本身如何运转和延续,不是“独立制作纪录片”这个题目所要解决的,这里试图就已经涉及到的具体情况做一点解释。 一、稍前提到的八九年*造成的“统一的意识形态”图景不复存在,官方和民间从利益到思想的各种分离和分裂,不仅体现在体制之外,而且也体现在体制内部——即便在体制之内的人也不相信这个体制所编造的神话,不信任为了维护这个神话的一系列习惯的做法,裂缝显而易见,打擦边球的现象时有发生。在这个意义上,用“缝隙”的的说法似乎也更能够解释像《 二、不可能“整板一块”的体制,在什么情况下有可能出现对于他们来说是另类的东西,这完全取决于偶然,这个偶然因素即是个人的因素,即某个环境中有这么一个人,或者几个人,他们作为个人身上有一些不同的禀赋、兴趣,爱好、哪怕某个人拥有好大喜功这样的个人性格,就能网开一面,造出一个小环境来。比如说,有某领导知道大电视台就应该有好记录片撑着,那么就可能在他的任期之内支持纪录片。如果换一个领导,情况就变了。这里没有什么固定的语法可以遵循,这也许是“中国特色”的一部分。 可以举一个更加极端的例子。如果是介绍新纪录片成就,不应忽视的一个人叫康健宁(1956年生),他与人合作的第一部片子《 但说到底,这种合作是非常有限的。即使是处于精神分裂的现存体制,它的目标决定了它接受异数(另类)的能力极为有限,它的意识形态性质本质上是抵制纪录片的,它的裂缝也不足以保证富有意义的东西持续出现,总体上不可能持续发展。97年化了几百万做成的《 这期间独立制作另外一部重要作品是李红的《 最早的独立制作带头人吴文光始终没有和电视台合作。1995年他做完《 客观地说,这期间纪录片的成果不仅仅是独立制作人,离开一些电视台人的努力和他们的作品,这个图表将很不完整。除了刚才提到的康健宁之外,还有一个人叫孙增田,在中央电视台社教部工作,拍了一些很好的片子——《 1998年段锦川、蒋樾成立自己的影视公司,名为“北京川林樾影视公司”。 这个阶段最大的不同是:随着新技术数码摄像机即DV及非线剪辑系统的出现,独立制作的队伍中一下子涌进一大批新生力量,出现了所谓“一个人的影像”,从拍摄、导演、剪辑乃至配音乐、上字幕都可以由一个人完成。 1999年出现的两部DV作品是吴文光的《 《 2000年,杜海滨、朱传明完成了他们的《 2000年8月,从北京的一个民间电影团体“实践社”(以电影学院学生、毕业生为主体)发展出一个分支“DV纪录小组”,这个小组给自己定的口号是:“坚持电影思考的权利,推动映象民间化表达。”具体来说,也就是一些手持DV的人不定期在一起交换经验,活动内容主要有两项:第一、观看记录片大师的影片,老将吴文光会给年轻朋友放从小川绅介到怀斯曼等大师的作品,第二、互相观看对方的作品。除了看别人的成片,还看别人未经剪辑的素材,对如何成片、有何不足提出自己的意见。2000年8月26号下午在黄亭子酒吧第一次开会,参加者十来个人,有北京的也有外地经过的;这是一个人员不固定的松散的小组。大家见面时,在介绍自己的同时也介绍自己的机器。随着民间影像力量的涌现,DV作品的增多,及至2001年9月下旬,由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 除了上面提到的,99 年以来出现的重要的DV纪录片作品,还有: 《 《 《 《 《 《 《 《 《 《 《 《 就DV作品来说,它们开拓了新的富有意义的空间:一、拓宽了对社会底层、边缘人群的关注,从目前出现的作品来看,主要是对城市边缘人们的关注——各种打工的民工、流浪儿、退休的老人、摇滚乐队、吸毒者、同性恋、三陪小姐等,这些处在人们视线之外的人群,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纪录。人们仍然用“真实”来赞许这些作品。对于官方意识形态来说,DV作品所展示的真实仍然具有冲击力。二、绝大多数DV作者,和电视台没有什么关系,不在电视台从事职业性的拍摄、采访工作,而是另有一份自己的工作,在工作之余拿起机器,因此目的不是那么功利,看待事物和人,更多地是从生活出发,也容易对于拍摄对象具有一种同情式的理解,对他们环境、内心的了解比较深入,影片中作为个体的人的形象比较饱满,能够抓住很多掉在生活缝隙中的东西。三、到目前为止,大陆社会影像的控制仍然是最严的,有些东西写在书上可以,但拍成电影电视不行。与此相伴随,对一般人们对影像这个东西还是有很大的神秘感。DV作品的出现,对于破除影像的神秘感及其背后的权力崇拜,促进影像的民主化,起了相当的作用。 如果从“生长空间“来看,DV制作者最大的有利条件就是正在变化的中国现实,他们贴着这个地面生长。在这个飞速旋转的地面可拍的东西太多了。而同时,大众媒体的禁忌仍然太多。处于这种张力之中,他们的潜力、能量、可生长的空间相当可观。但是,就小环境而言,情况令人乐观不起来。对于纪录片独立制作人1993年遇到的问题,对他们依旧存在。资金来源、拍摄身份、传播渠道基本上没有改善。所有这些个人制作的DV作品,笔者目前所知唯一卖出去的就是《 DV作者会不会再度向电视台发展、和体制再度谋求某种合作,像93年独立制作人那样转向?目前看来不太可能。国内电视台的气氛不如前几年,其纪录片频道在最初的浪头过去之后,已经开始萎缩。其次,这些人的精神面貌和电视台的要求距离更大,在衔接上更为困难。拍《 总的来说,有关DV的前景仍然处于比较暧昧不明的状态,并不是所有技术方面的进步都必然导致一个新时代的降临。 包括DV在内的独立制作纪录片另外一个办法是向外发展。今年五月份完成独立制作——段锦川《 感谢张献民先生提供张献民、张亚璇未出版著作《
第三阶段:1999年——2002 年 异军突起
2002年8月9日于香港中文大学
注释:
1、 吕新雨《
2、 段锦川《
3、 王慰慈《
4、 同2,第44、45页。
5、 王慰慈《
6、 同2,第54页。
7、 同6,第125页。
8、 王慰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