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献民:城中观影
身处都市,看电影是孤独者的群居、懒惰者的旅行、烦躁者的宁静、忙碌者的睡眠。
最早修建楼房的是罗马人。要取得古罗马公民权,就得既不因为有人踩在自己头上就暴跳如雷,也不为有人躺在自己脚下就欣喜若狂。
老农从城里回乡下,很不屑地告诉老婆:那里的人互相都不认识。
香港活跃青年在多伦多蹲移民监,经年有余。终于逃出,回到香港之时怨声连天:多伦多象乡下一样,看场电影须开车半个小时才找得到影院。
现实主义一点,城市的标准如下:步行从我家出去,1分钟之内能买到方便面,两分钟之内能遇见以前没见过的惹眼异型,3分钟必过红绿灯,四分钟能进茶馆或酒巴或咖啡厅,5分钟到达公车站,10分钟找到取款机。
如果小姐你住的地方不符合上述标准,只能说你住在乡下。即使你脸红脖子粗地争辩起来,也顶多能定义为郊区。很可能你居住的所谓城市根本没有市区,只有郊区。
还有一套更高的标准,浪漫主义的:步行30分钟以内,必须有一家影院,一家画廊,一家戏院,一所大专院校,一处绿地(体育场所或公园)。这样,可以在下班后再临时决定去哪里享受孤独。
孤独是城市的全班精髓,是大都市的一切神韵所在。罗马人和乡巴佬对城市的理解已经告诉我们身处都市的第一要领不是忘我,而是忘他。宁静到忘掉楼上楼下有别人存在,修炼到对上司和下属视而不见,身处滚滚红尘却敢假装不在意,喜怒哀乐皆如过眼烟云。
19世纪末确实伟大,创造了满足所有孤独者必须的两样东西:电话和电影。两者同样起着对等的隔绝和沟通作用。两者同样使现实如此近切又那么遥远。
看电影的理由多数情况下象是喜欢电影。其实更多是因为不喜欢现实。正象打电话象是方便通讯,但经常讲些当面不便说通的话。
电影的一切如此真实,远山高湖,一颦一笑,皆如每日所见;可它分明又是假的,光斑电声、鬼影幻像,恍然不知今夕何年。
如今的都市,若果然左右无人识得,上下互不相扰,本是清静事一桩。无奈江湖既远,街市毗邻。坐车、行路、开会、坐班、购物、撮饭、买醉浇愁,哪里不是人潮汹涌?取得安静,还须先取得大家共识:是否每个人都希望安静?每每有部分人不需要安静,往往他们的意见自然而然地得到尊重、或强制式地成为现实,令人无从选择。
所以摇曳于空中有几十种手机铃声、南腔北调、西语东声、鸟鸣驴吼、破锣洪钟、吹拉弹唱、爵士摇滚、喝卖低吟。 手抚真丝感觉,偏有实习售货员来一再强调这不是化纤;下班路上闭目打盹,出租车司机偏爱听单田芳大侃刀光剑影;对面相坐明明该讨论工作,偏有人议论上司的长短、宣布自己的隐私。
闹!能不能有个地方没人跟我说话?最后的避难所是不是家庭?
爸爸抱怨星期日不见太阳,妈妈要求晚上回来不要太晚,姥姥耳朵不好,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大,大哥在臭显他刚买的汽车,大姐怀疑自己提前进入更年期,偏要问你的意见,小妹在用复读机学外语,小弟抱着吉他学天王唱歌。吵得人想躲到大街上去。
总算找到处自己住的地方,以为能安静一点。但楼上有个小孩天天练钢琴,左边隔壁有夫妻吵架,右边隔壁的夫妻在练习卡拉OK对唱,楼下有个刚生的小孩时时哭。等邻居都安静下来,偏偏有精力旺盛、缠绵悱恻的青年人来推销袜子、礼品或保险。
而且,你是否有个常来看望你的男朋友?他会不会在你预料之外的时刻到来、还要求你必须高兴?他每隔几天会大谈一通足球?他有没有催结婚或催离婚或催生孩子?他说话的时候是否要求你一定要听?即使你听了,他是否要求你必须发表意见?
本来该去乡下找清静。可是既远又贵。该去庙里找清静。可进出难免心含敬畏。
唯一没有任何活人有权力对你说话的地方是电影院。唯一你可以懒惰地倾听、不发表见解的地方是电影院。在那里,没有人对你提要求。你不用管银幕上的鬼影是谁。这是影院最大的好处。
其它好处之一是都是假的。你可以为里面的人物激动,但不必对他们的命运负责;你知道即使悲伤也不过两个小时;当你得知隐私时,并不会不自在,因为那些人物你并不认识;你知道在大多数情况下你喜欢的人物结局不会太坏。
影院的好处之二是对孤独的安慰。明明你是一个人,身处黑暗之中,却可以观看幻像,而且心中知道大厅里还有别人。孤独的享受却是与别人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分享的,却可以不理别人是谁。
影院的好处之三是褒贬的自由。你可以随意地吹捧一部影片、或臭骂它,或者睡觉、或者大笑。你可以投入地不在意、真诚地不认真,别人不会在乎,你倒可以宣泄。
影院的好处之四是你知道观看中不会被别人打断。没人来推销,情人不会不敲门就进来。
如果你是个闲人,可以与别人共同打发时间,又不必在乎他们是谁,拥抱幻像,是何等享受;如果你是个忙人,手机呼机全部关掉,想找你的人会扑向任何地方挖掘你,但想不到你在电影院;而且即使他们知道,又如何能进影院找你?
影片的好坏姑且不论。只可惜城里的影院越来越少。就北京而言,三环以内,骑车20分钟能到达影院,是运气。步行30分钟能赶到影院,则是非常非常好的运气。而且以后影院会更少的。
日复一日,网络更近一步把生活虚拟化。芯片代替思考,数码代替图象。少年只见过笼子里的动物,青年只在电视中经历过悲欢离合。
身处观众群中的孤独非常虚伪,而影院中心情的宁静如银幕上的幻像,一点都不真实。既不能顾及震耳欲聋的音响效果,也不能回想影院外喧嚣的一切。
值得自我安慰的是,既然真心难见半点,不如沉溺于幻像唾手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