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以南

　　很多人都会被一些地理名词迷惑，提到塞外，就会想到绵延的大草原，一房接一房硕大的蒙古包，而回疆是充盈在耳边节奏热烈的羊皮鼓点，热瓦甫或者是冬不拉。许鞍华曾经拍过一个并不怎么出名的武侠电影，上部叫作《塞外恩仇录》，下部叫作《江南书剑情》，其实就是改编自金庸小说《书剑恩仇录》。这个电影大概最早满足了我对武侠世界的想象，也是一部对两极风光极尽浪漫写实的港产电影，还意外地看到了一场国家皇室级的冰球比赛。我记得画面一开始，是一位清装少妇站在海潮边，灰冷的天气，大量的湿度，这就是如今全国著名的每年都要卷走数条人命的海宁潮。那名少妇就是陈家洛的母亲，一个引子一般的线索人物，而在演员表中，我发现那就是凭借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一夜成名的邓婕。

　　南方总是错误地携带上古典的联想效应，以一种柔软的姿势弯垂在人们的视线中，拱形的青石桥，月亮门洞，轻轻拐过一片油菜花地的河流，还有镂雕木窗推开去，一道带着弧线的温存目光。南方这个词汇淫浸在连绵细雨中，发出幽白而微弱的光芒，就像《那山那人那狗》这部电影在深浅不一的绿色交叠中，走过一对衣衫纯白的沉默父子。我同样还可以想到根据沈从文同名小说改编的《边城》，湘西一个叫茶峒的小地名，而那个县城凤凰因为这位被埋没多时的作家开始变得流行喧闹。凌子风导演的现代文学经典系列电影，从老舍的《骆驼祥子》开始，到李劼人的《死水微澜》(电影改名为《狂》)结束，似乎只有一部安静的《边城》最靠近南方的气息。

　　身在南方的人，总是对更南的南方抱有更大的兴趣，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珠江电影制片厂出品的若干电影，以全新的岭南风光让人眼中一热。我一直以为那部黑白老电影《七十二家房客》说的是旧上海的故事，仿佛只有上海弄堂最适合发生这一类的鸡毛蒜皮。老片重温的时候，我知道自己错了，那是地地道道的羊城旧事，所有的人物都说着一口日后风靡全国的粤语。《雅玛哈鱼档》、《珍珍的发屋》、《给咖啡加点糖》、《逆光》，都是时尚潮流的风向标，卡带录音机、港剧录像带、邓丽君、徐小凤、李小龙、香港字样的T恤衫，包括摇滚青年爆炸头。而《甜蜜蜜》中那一小段附带的内地流行文化历史，与之相比只能算是早期移民一点点欲断难断的感伤怀旧，就像一个需要掩饰的呵欠，连自己都会觉得有些惆怅抱歉。同样一部背负着严重教育意义的《少年犯》，提供的却是另一种令人羡慕的学生生活，每个人入狱前那些小型规模的纸醉金迷，才是如今记忆的重点。原来，那才是堕落，那才是迷幻，那才是羞辱我们一张白纸的涂鸦之作。

　　略过小小的弹丸之地香港，直接将目光深入到更为潮热的异域国度。比如说越南，在地理课本中只是一幅湄公河的局部特写，拥挤脏乱的传统市场，而陈英雄却以静物般的速度缓缓剖开一只青木瓜，一只被滴蜡的蚂蚁，一名干渴的《三轮车夫》，还有午后嘶哑的蝉鸣伴随祖母们踩着缝纫机。在越南，是无边无际的夏天，是雨前闷重的天气，诗人和采荷少女都唱着连连叹息的歌谣，一张涂满绿色油漆窒息的脸，一间铁道边上摇摇晃晃的小木屋。杜拉斯的《情人》在渡轮上远眺自己数十年后更为苍老的容颜，那位长着雀斑法国女孩在临街的一幢房子里，看到一个光影斑驳一脱成名的港星臀部。

　　就是在王家卫的电影里，偶尔也能嗅到异于香港的不同气味。《阿飞正传》中的马尼拉，张国荣的西装外套翻出衬衫衣领，也是当时最南洋的着装风格。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会想到钱钟书的《围城》，方鸿渐与孙柔嘉去了香港投奔赵辛楣，一路上不停地提到荔枝菠萝，在交通运输尚未发达的那个时候，这两种水果也许最能够代表亚热带的酸热汗湿。《花样年华》的最后一段跳到了柬埔寨的吴哥窟，这个精致而香气袭人的电影，以一个封存在树洞中的秘密而告终。我不知道日后有谁会将许地山的小说搬上银幕，除去《春桃》，印象最深的还是关于佛国缅甸的一系列故事，《命命鸟》、《商人妇》、《缀网劳蛛》，或许也能拍出一个风格迥异的电影。

　　相反，泰国便带着列浓重的商业气息，李心洁主演的《见鬼》已经很难分辨这到底是一部港片还是泰国电影。而彭氏兄弟执导的另一部恐怖片《鬼债》，也是在乡村与城市之间来回穿梭，除去那些过于鲜明刻意的民族色彩，这其实是一个发生在咖啡馆的鬼故事中的鬼故事。我所感兴趣的是其中一个段落男女主角的邂逅，类似于一辆公共汽车地铁站内的偶然相遇，只是换作了岛国河道密布的一艘船上。交通方式的改变，在某种程度上创造了许多与爱情摩擦的机会，相信一匹马上的一见钟情是过于意外唐突的，只有在缓慢行进的船上，左右摇摆的车厢里，才会有足够的时间谋定一次致命的甜蜜艳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