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爱》冯艳访谈
张杰：请问您怎麽发现的秉爱？为什麽选择她为拍摄对象？
冯艳：最早我在日本看了许多小川的片子，脑子里的先入观念----觉得农民离开土地是件很难的事。当时想拍三峡移民对土地特别留恋的题材，然后我就到重庆，一点一点沿江而下，挨个村找。
但是到那儿发现那里的农民都特别高兴，愿意离开土地。大多数人特高兴觉得能拿到国家补偿款，可以过上好日子。那里是中国贫困的地区之一，虽然交通便利，但三峡工程争论了好几十年，国家一直不给投资建设。现在可好了，可以过上幸福生活了！有的不在那儿的，还想方设法把户口迁到库区。
我是通过移民局找到张秉爱的村子。一开始时只是漫无目的的筛选，想拍另一家人。有一天一个男人挖着鼻孔来找我，说我们要搬家了特别不舍得，你能不能到河对岸帮我拍一下村子的全景。我说没问题，要他的地址，过一会他拿着烟盒纸写的地址回来。我不知道这就是秉爱的爱人。第二天我在村委会看报纸，一对夫妇在和村干部说话，我没听也听不懂。等他们走时我看见那男人满眼是眼泪，据说那男的有病，不愿离开来求情。这就是无意中见了秉爱。当时也没有想拍，在路上碰见她主动和我大招呼，让我去他们家玩。我当时在拍另一家人。
一次村干部刚从她家做工作走，我去了，秉爱流着泪水，我觉得挺有意思下意识想拿摄影包，秉爱说：不拍不拍太难受，心里太难受了！我就觉得这个人有意思，和别人不一样。 从此以后就慢慢接触多了，接触过程中发现了有意思的内容 。她主动和我拉家常，她没事就让两个孩子来叫我，跟她下田，和她干活，我就跟她去。她就会说很多。偶尔她会指使她丈夫下田，说我们去舅妈家，就去江边说话！
后来我想她特别孤独，自尊心特强。因为她男人身体不太好，她不太爱和别人交往，不太主动和别人拉家常。因为我是外来人，完全跟她的生活没有关系所以她才跟我讲，而且她可能也觉得我比较随和，有亲近感，不像那种疏远的！她也有表达的欲望，她也希望能够有人听。因为她不想走，就和我说了很多，孩子不能上学呀....。她有时说话挺狠，我想这人表达能力还行，要求拍她，她同意了。其实她也需要倾诉对象。也是很偶然的情况下张秉爱选中了我做为倾诉对象。
张杰：在拍摄过程中秉爱有没有拒绝过，某些不能拍？
冯艳：我对她说如果她认为哪些不能拍，我马上就不拍。我也从来没有在秉爱为难的时候，或秉爱夫妇嘀咕时，大摇大摆过去拍。秉爱从来不看电影，不看电视 ，她也不太在意我拍不拍，拍这个干什麽。她一般拒绝是在，我正拍得上瘾，她干活时，无意回头看我在拍，就说别拍了别拍了不就是干农活，你快来帮我撒籽，快来帮我除草...。她会提各种要求，或者你就坐这儿听我说话儿。
你永远别想指使她干什麽。有一次秉爱约了两个朋友一起下田，她不让我背摄影包，说你拍的都没意义。非叫我帮她背着竹筐下田。她说四个女人多有意思！田间干活农村妇女之间谈的多是黄段子，没拍下她们精彩对话。我很后悔没坚持原则！有很多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她有感而发没拍下来，挺遗憾！
张杰：是什么使您坚持对秉爱关注十余年？
冯艳：有些人可能很快抓住事物的本质，我属于特慢的。又不能把工作和生活完全拆开，我还得坚持把这件事干完。九十年代末大家参加一些电影节，拿了些小奖回来。突然间国内有一股技术至上的风气，突然有一个坎，自己越不过去。我觉得还得弄，还得弄，才能拿出来。
因为各种因素拖沓，拖拖拉拉，干了这麽多年。花比较长时间做这件事，也不是一件坏事。最主要还是有口饭吃，能翻译一点小东西，就坚持下来。对我来说拍纪录片更多是乐趣！附带着对社会尽一点责任，也是挺好的。做这个更多的是乐在其中。
自己的父母，自己的爷爷奶奶想和我说他们以前的事情，从来没想听过，等我长大了，想听时，他们已经不在了。突然有一个完全和自己没有关系的陌生人，愿意给你说，愿意把她的生活展现给你，把心里话说给你听，是件很奢侈的事情！如果没有机器可能也不会这样，是DV带给我的奢侈享受。我个人随着影片的完成，也一点一点成长。
张杰：平静的镜头，闲常的对话---是否有意这样来描述大背景下，小秉爱的存在？
冯艳：我本来也没想拍什么大背景，之前想的很好，回来一看，都不是那么回事,所以就放弃原来的计划，找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人物来拍。
秉爱是一个自尊心特强的人，平常都是她指使我干这儿干那儿，我从来没有安排过她怎么摆怎么拍，你甭想导演她 ，你甭想要求她做什麽。现在我用的很多对话，都是晚上他们家断电后聊的，都是没有图像的。因为黑着灯囔！关于灵魂呀，还有梦境呀，特好玩。还有一些是坐在江边讲的，是她想主动和我讲，也就顾不上你拿不拿摄影机了。她实在是想说，那时水马上就要下来，房子马上就被淹了，她有巨大压力。
她和她丈夫闹矛盾外人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们只是相互之间不说话，可以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但决不吵架。不能让外人知道，不能让外人看不起她丈夫和她的孩子。每天有人欺负你就习以为常了，每天咬你一嘴毛，今天没咬你，还不舒服！还原她本来的面貌。她是很偶然的爱惜土地的女人。
我去年十二月去看她时，给她带了一张特大的海报。我不想张扬怕村干部给她压力，说回家再看。她偏守着很多人拿出来看！就是让别人看见！我给她影印了一打关于秉爱的评论，很多人说她像自己的母亲，这对她是很大的鼓励！她反复看到夜里两点！其实特别偶然，我剪到最后才发现，就是最后一版的顺序，和我拍的素材完全一致，一致的可怕！我没有刻意的去用什么方式来描绘秉爱。完全是她倾诉的需要。我是用自己感觉最舒服的方式把事件顺序呈现出来。其实生活本身就是挺丰富的，我们还想导演什麽的！最后这版和我自己的感受最相近！
张杰：您在拍摄过程中有没有阻拦？
冯艳：大多数都在阻拦！拍秉爱时有三次，第一次我还住在村公所。到后来干部全变了，人员也变了。我每次去从来不找他们，直接下到秉爱他们的院子里。不是住这家就是住那家。
后两次干部来的时候都不让拍，我刚拿起机器拍一整景，拍了一个干部进门的镜头，就不让拍了！第二个镜头就是偷拍了。当时并没想用偷拍，只是想不管怎样我得记录下来，不能关机器。流言蜚语说什麽都有，说这人北京来的，不一定有什麽背景，秉爱就是听了她的主意不走，说什麽的都有。秉爱说你只要前脚走接着第二天干部就来！。
干部一般也不敢来，不得不来的时候，我提前准备好。猜测他们这几天会来，就把前面亮的灯都用黑胶布粘上，让他们发觉不了！我也不可能提前和他们打招呼，除非和他们搞关系，我也没那机会！一听院子脚步响，我就赶紧把机器端起来，做正在拍的感觉。当他们进来就会说你等会儿，你等会儿！不让拍就不拍，我就偷拍！最后一场是在山上，我正拍秉爱爬上坡，她“哇”哭了，等我镜头转过来，干部就不让拍了，我就偷拍。
后来他们忽悠成功了，秉爱主动写申请，他们达到目的了，得意了，也不在乎我拍不拍了！回到家晚上秉爱回过味来，那块地离田特远要走一个多小时的路！你还不能提醒她。那确实是很难做决定的事，你外人无法帮她出主意。如果她自己觉得那块地也能接受，作为一个拍摄者，你不能告她别上当呀什麽的，你还不能那麽说，只能观看事情的发展。她要是能做生意还行，那块地就在公路边上也挺好！
张杰：电影中有时有您的声音，是您有意留下的吗？
冯艳：有很多地方有我恩的声音，啊的声音，有时偶尔问一句。这个镜头是我需要的，其实很简单把声音屏蔽掉，后来我又觉得没有必要。刻意做这件事，特别麻烦！有一句也无所谓，他们关照我一下，突然间噢：有摄影机在这！我觉得挺虚伪的特意给它弄掉，好象我在拍电影，我的手法挺高，一点毛边都没有。那麽光滑，那麽好！有人处理成那样，也挺好，但好像有距离！我不喜欢！就是人我喜欢有弱点的，有缺陷的美。我喜欢哪天没控制住一激动露馅了的那种！
本来镜头就是这样，保持原貌，我又不想为了声音把图象砍掉！对于我来说镜头乱晃悠，一会儿偷拍，一会儿又什麽的，什麽都有，我心想没必要处理的光滑！
张杰：您认为记录片的“真实”？
冯艳：什麽是真实——挺抽象的是吧！我也不知道如何是真实！反正你说秉爱真实吧？她可能也有很多特别小算计的东西，不好意思说出口！就像我们，哪怕是夫妻也有说不出口的！所以也没有必要要求她完全的真实！对于我来说我认为的真实，就是把我看到的不加掩饰的能表现出来，呈现生活的原貌。尽量让它贴近生活！
毕竟取舍镜头的时候你要有一个标准，那个标准，那个所谓的真实，就是我自己的判断标准。你要说它是客观的吗？它也不见得是客观的！每个人不一样，要是别人剪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样子！
中国的纪录片特别受真实电影的好多影响，比如不能摆拍呀，不能……。要真实，真实！我这次去西班牙看了一日本纪录片，里面所有镜头都是摆拍的，连我都没看出来。但那个电影无比的好看，无比的真！你觉得特别的真！我就在想什麽才是所谓的真实：但你干涉的程度非常重要，你干涉到哪种地步！不是说你什么都要要求对方，那完全就是演了。如果你让他再现生活，我认为也是可以的。
我们以前想的真实，就是所有东西我都是跟拍的，抓拍的！以我现在的心境觉得这样太初级。但我迄今为止的拍摄中我都是这样做的！我从来没有要求过，被拍摄者重复做什麽！现在一想这也太初级了，其实没有必要做到那样极致！也跟我们的工作方式有关，哪种方式更能再现！让被拍摄者能更积极的参与进来，这是我现在的心境。什麽是真实真要好好想想！
张杰：您未来有什么打算？
冯艳：未来的计划还不敢想太远，我今年的计划，先把这个长篇完成。就是四个女人的故事，我已经剪了很大一部分。然后到五月份我回到北京来，完成！还有我接了翻译佐藤真的一本关于记录片的书。今年就这两个计划。有时可能会为了生活翻点小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