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国纪录片人的独白
作者简历:
2001年 独立制片人 16mm故事片《
2002年 导演 纪录片《
2003年 导演 纪录片《
2006年 导演 纪录片《
一个中国纪录片人的独白——从自然主义到心理现实主义
1,“人肉炸弹”和它的影响力
这个问题思考的源头产生于2005年在山西平遥叁加DV展期间。《
这让我记起2001年去香港做《
2000年底,我和H导演一碰即合,我们都愤怒于独立电影中的那种小资情调,认为他们没有力度,批判揭露的远远不够。当年《
那些日子我们买了很多大案要案的书,H导演讲一个冤案我便讲一个凶杀案,我们对人性的残酷,凶杀的细节津津乐道。但我们有时也害怕,万一隔墙有耳,或者有警察听到了,可能要将我们抓获。但那时恐怕又还有一种当革命者、地下工作者的自豪。那年H导演的父亲去世,他说有一年回家时,他看到父亲满头的白发,疲倦的身体以及一幅被命运击垮的样子。他从内心告诫自己一定不能走父亲的那条路,要在自己选择的路上走下去。
我们在2001年开拍的影片里看到H导演亲自出演,大骂可憎的社会,不义的商人等等情景;影片中描述人与人的交往只剩下利益;女人不过是一堆肉。拍完后,我们为影片中直接、大胆、自认为的深刻而激动。关机那天是2001年9月11日,当天发生的大事件,似乎预示着这作品,不仅是一颗炸弹更可能是一颗核弹,它将带着我们的理想去改变这个国家和世界。
在整个影片的制作过程中,我们一直受到一种虚妄的激情所鼓动,但此间所发生的事和言语,也让人颇感怀疑。在我们去香港做后期的火车上,H导演突然问我,你没想到要逃走吗?那时行为艺术家张桓在去美国后留在那里,后来发展得不错。H导演举了这个例子,说反正在国内也没有机会,出去可以拍流亡者的影片或给唐人街的电视台打工。我愕然了,为什么不早说。我那时有女朋友、还有父母,我突然走了,他们怎么办?况且我如何向那两位帮助我的制片人交待。老张将他的11万元钱给我时,是背着他老婆的,全凭对我的信任.我走了,他们怎么办?我是要负责的。但H导演说商人的钱,你不忽悠他们来拍片子,他们也都花在吃、喝、嫖、赌上了,其实他根本就不熟悉我的朋友。
另一次,当说到影片有可能被禁时。H导演说:禁了才好了,禁了咱们就成功了。我突然有一种被别人涮了,一种被别人当枪使了的被欺骗感。当初他是如何向我保证他有多少朋友帮助影片发行,我又是如何按他的话去忽悠朋友一块做这事。但影片拍完后,他一点都不管了,做电视剧去了。留下我这次可真成了独立制片人,两眼一摸黑的去投电影节和发行。但一个电影节都没有选上,也没有收回一分钱的成本,我无颜面对投资人的目光。。
在经历了更多的挫折、失败、磨难之后,我再看那影片,让我大吃一惊,作品是诚实的.它真实的反映了当时制作人的精神面貌。我们就是那里面的人,执着于自我;我们不满意于现实,但我们并没有为此去做什么;我们为自己的成功去不择手段,但又对任何事从不担当责任;我们的愤怒有时是建立在没有加入到利益集团的愤愤不平;我们反对的东西——“法西斯”所具有的一切,全部体现在我们的行为和作品中,人物表面概念化;好坏分明,没有人性的冲突和拷问;自以为是的说教;语言平庸。
我现在如何看待那个自己呢?当时我们肯定是有理想,对现实不满希图有所改变。那情景如同当年的革命者,如果我们生活在那个时代肯定是要加入革命党的。但我们太天真了,我们把世界看作理所当然的干净、公正。但我们没做一件事。如同在家中理所当然的要父母安排一切,却又都不满意的孩子。我们的愤怒是因为事情没有按我们自以为是的那样发展。但我们只会抱怨、愤怒、不满。我们想改变的手段又是那么的粗糙。革命者是不择手段的阴谋、暗杀。我们将作品看做是“人肉炸弹”——我们有一种当然的自杀倾向。但炸弹炸了吗?影响何在?影片从来没有放过。我们没有影响任何人,影响的是投资人对我们的信任,他们再也不敢涉及这个领域了;朋友的关系——再也不曾交往;对人的信心,有一段时间你怀疑一切人的言语,对人产生了一种厌恶;还有一种彻底的虚无和失败感。
所以当李一凡说他要做"人肉炸弹",要影响人时,我有一种怀疑。你哪里影响别人?你的作品在国内见不到。不错,大家都风闻又有一部“宏大叙事”的影片,得了多个电影节大奖。况且我也反对“宏大叙事”4个字,他总让我想到“假、大、空”,也基本上是一种自大狂的语言,在“宏大叙事”中为何最重要的部分—政府—没有被涉及?传媒机构也没有涉及。我当面问过李一凡,作为一部记录世界大迁移史的新闻性极强的影片,你得了全世界的大奖,生活好了,也可能还搬家去巴黎居住.但你的家乡仍将永沉于水下,你的影片影响何在,乎有何益?李一凡答道:不管了,先记下来再说。我认为这才是他做这作品的初衷。
由于极权国度里对新闻媒体等公共传播渠道的极端限制,造成了人们的极度冷漠。不要说外国人,就是本国人,如果灾难不真正降临到自己身上,直接对当事人造成影响,一般都会视其为不存在。长期花大价钱宣传、教育造成的民众间广泛的冷漠、恐慌的情绪,也造成了正常交流信息的障碍,所谓“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我想起了自己当年在中央电视台工作,用偷拍手法制作的那些“打假新闻”。现如今用偷拍手法制作的新闻在全国电视台泛滥.做这样的调查报告,需要勇气,毅力,运气;而且记者也具有一定的正义感和使命感;新闻报道也促使了一些犯罪活动曝光.但这些新闻是要经过极权机构严格的审查才能制作播出.这不是建立在自由民主基础上的调查报告,记者必然会受到心中潜意识的警察的监视,而不敢深入查明事实真相,只能做平庸的泛泛之论.因此再惊天动地的事实,也不能促使观众去深思,因为真相永远不会被揭露.极权机构需要的观众是无意识的“物”,永远需要父亲的“儿童”.也是在这个基础上,记者们为了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很快也发展了一套“潜规则”.偷拍在很多时候成了记者偷工减料制作新闻的手段.偷拍制造了一种貌似真实,深刻;实则肤浅,暴力的新闻样式.成为了每天制造社会恐慌,人们之间极端冷漠与不信任的催化剂,一场每天不断上演的梦魇.
2,自由拍电影的权利
<<意大利电影宣言>>中,有一句:“没有自由的电影只是一架进行投机,推行愚民政策和民族主义的机器.让我们为争取自由拍电影的权利而奋斗.”
当DV出现后,个人可以全面进行一部作品的影像创作,那个在“文化大革命”等极端作为下没有留下个人影像纪录的历史,被商业化时代、科技化的手段得以结束。特别是从吴文光开始,作为现实的记录者,他第一个用这些现实的记录碎片表达了个人的声音,中国独立纪录片工作者第一次以个人的身份叁与电影节.而在这之前的大多数工作者,只是为西方传媒机构拍素材而己,如新疆,西藏等地的风土人情.而张艺谋的电影,一直做的是针对西方人的想象,制造一个东方奇幻的景象。西方中产阶级在其电影中获得的是一个概念化的中国。长辫、长袍、小脚、妻妾成群,以及图解化的政治运动.
纪录片工作者将现实生活中无法了解的一面得以呈现,它们在很长的时间里基本上起到的是报道官方主流媒体没有批露和故意忘却的人和事。而这些其实是大多数人的真实生活处境。这可以从西方给予中国作者的评语中看到,1995年段锦川的《
其后的纪录片作者们大多沿续着这条路,直到王兵的《
杨荔娜最明显。2000年《
笔者今年叁加真实电影节遇见白补旦导演,他的个人和拍片经历很可能是一个典型的标本。苦孩子出生,79年父亲去世后和母亲一块生活,长大后一直在外流浪,干过多种工作,经商、办餐馆等,但按他的话说都以失败告终。但他能画漫画,生存能力极强。在朱镕基总理主政期间,他画的朱总理叉腰振臂呼吁“不管前有地雷阵,都要前进”的漫画很受欢迎,人们因为喜欢总理而喜欢他的画。他经常到山西的一些旅游景点卖艺,大受欢迎,后来忙不过来就卖复印件,30元一张。他说靠这画吃了3年。
拍小脚女人是在报社干活时遇见了老人,很感兴趣,就自己去拍了,直到把积蓄全用完,还欠了家人、机房共4万元。花的钱里有一部分是姐姐的积蓄,准备给孩子的读书钱。但他还是幸运的,第一次拍片就入选最好的电影节,而之前他根本不知道任何电影节的消息。和他聊天,得知他基本上不了解电影知识。
影片的画面、剪辑比较粗糙,但问他后期花了多少钱,说用了4万多,吓我一大跳。笔者叁与<<新丝绸之路>>剧组,投资1000万的影片,后期机房租金,700元/天,当时都觉得奢侈。但白导演个人的影片后期为600元/天。电影节期间我本能感到他的焦虑,一次他告诉我,他现在特别想母亲。人在脆弱时一般最想念母亲。但他的焦虑、紧张,很大的原因是因为他对整个影片的制作环节不了解,而又根本不问懂行人而造成的。
他的影片中展示的农村女人的悲惨生活处境与那双被扭曲的小脚是对应的。影片很残酷、痛苦,能赢得同情、眼泪。小脚女人在90年代就有人拍过,李楠拍过组照并获过荷兰世界图片赛的奖项。看影片时,我只觉得惨,没有别的感觉,甚至有一种无力的虚脱,如同我当年看《
我说这些话,一定会遭到有人说我是没有同情心、冷漠的大棒。但一个人对世界的认识是建立在他的生存感受的基础上的。我在电视台工作的时候有一个巨大的疑惑缠绕着我。我到农村调查时,常会遇见村口蹲着一位满脸皱纹的朴实、憨厚的农民大爷。但当你深入了解后,发现这样的老实人的另一面却是造假者,假药的制造者,会把你吓一跳。我后来拍《
怎么会这样呢?拍《
当那天我看见一个全身被烫伤达80%的小男孩在摆着各种炉具、餐具的过道中走来,他的脖子和脸以及身体仿佛溶筑成一个整体,上面是呈粉红色状的纹理,五官全捏揉在一块,鼻子没有了,只剩下两个孔,如同从地狱中走出的幽灵。空气中散发着浓烈的馊饭莱的霉味,而在同一间房子的角落里,是女孩子们在100瓦的白炽灯下,扒开阴道让观众们看的表演。因为五个女孩中的一位被临时叫去另一个舞场“救场”去了,观众极不满意,40多岁的老板娘便亲自登台,扒开阴道给这些花了10元钱的观众欣赏。那个被烫伤的孩子就是老板娘的儿子,他在观众席间穿行。当这一幕在你面前展示时,是多么的令人恐惧,甚至产生一种绝望以至于令人想到自杀。人被作贱或自我作贱成到这种地步,还值得活下去吗?难道仅仅为了活着吗?是活着,还是一个怪物的梦魇。但人是要有“感觉”,有“尊严”的活下去的本能的啊!我看见过有人用烟头烫自己的手臂,有几百个的小疤,密密麻麻的遍布着,让人看着毛骨悚然.
“我活着吗?”她问自己。所以我对群氓的认识就是一块被极权统治阶级捏在手中的肉的意象。况且我觉得群众大多数已经自我解除武装了,无能无力,某种程度上过的是自我作贱的生活。他们既对自己不负责任,也对别人不负责任。大家混同一体,为了利益,不断地变换目标,他们在蠕动。
《
很多时候对于中国人来说是大家默认的常识,在国外却是新闻。我过去做的新闻-“曝光”的事件,往往是在当地存在了很多年,很多触目惊心的事件在当事人眼中是近乎麻木对待的日常生活。本来这种直接曝光的新闻应该更能促使某一类事情的解决,在表面上也的确制造了很噱头的查处事件,如假酒受害案,假烟,土制锅炉爆炸案等。但一段时间过去后,你在去回想整个过程,不仅充满十足的荒谬感和一种"嘻嘻哈哈闹革命"的玩世不恭。记者们得了新闻奖;主管官员们在不管如何玩忽职守,但因为曝光后查处有力,仍受嘉奖;地方上的官员的保护伞的功能,因此再次加强,防打假的开支理所当然增加;造假工厂除了自认倒霉外,从此不再和陌生人说话,吃一堑长一智,再次开工更加猖狂。所以,我对要做“人肉炸弹”以新闻见长的纪录片的作用充满了不信任。因为不是建立在公平,民主制度下的调查,总是含有单方面的暴力成分.不是来自政府就是个人.我看小川绅介的《
还有我不喜欢这类煽情的作品的原因是,"怜悯"让你以为可以逃脱,以为可以幸免。但其实你无处可逃,即使你逃离了这块被恶魔占领了的土地.但“梦中从来没有出国”,逃往西方的作家马健写道。你和你出生的土地己溶为一体,它成了你的宿命。
所以我更再乎一种“慈悲”的感受。那就是相信别人的苦难就是自己的,我们从来不能把自己与别人分离,相信一切人是平等的,而且也相信在这个铁板一块的世界里,人仍可以自我拯救,一切取决于他自己。
我们能否可以更进一步探索了,向人内心的探索,那么这个体制下的人的状态却是现代人的一种极端体验的变种。正如哈维尔说的:后极权制度是现代人类无法掌握自身命运的普遍境遇的一个特殊层面,由于他的极端性,把问题的起源就暴露得更清晰了。后极权制度的自动性不过是全球性技术文明自动性的一个极端特例,它所反映的人类的失败,不过是现代人类的失败的一种变体而己。这也是让我们可能化不利为有利的努力方向.
由于对人世的悲惨处境认识的不够,这些作者们往往存在很大的虚妄,以为通过一部作品可以改变、影响这无常世界,但实际反而遭受到自身的幻灭。白补旦后来很幸运的在电影节获奖了,可以缓解他的经济压力。但大多数的中国独立作者可没有他的好运。
2005年我叁加
我看到过太多对艺术从狂热到失望到厌恶、痛恨以至到唾弃的人了。我的那些画画的朋友,当年很多人怀抱着对艺术理想的追求,为考学没少吃苦头。后来毕业了,到社会上一看,钱最重要,而艺术并不能给他们带来物质利益。艺术创作有时更像契约,而非支票,要你全心的奉献。
3,艺术是什么?为何拍摄?
艺术是什么呢?栗宪庭在其《
娃克说:在猪群里,哪有成功和失败!
艺术和赚钱没有关系。你从事艺术创作,如果是一位自觉的人,那么当你选择它时,便承担了一种责任,这是命运.
布卢艾尔常引述恩格斯“如果小说家通过准确表现了真实的社会关系,消除了这些关系的传统观点,破灭了资产阶级世界的乐观信念,并迫使读者去怀疑现行秩序的永久性,即使作者没有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没有明确表明自己的立场,他己经光荣的完成了他的任务。”来阐述导演的社会价值.
我以前拍片有很多妄想。后来有机会多次出国参加电影节。一开始,就好比人家给了一个机会,而且自己也很在乎这个机会。压力就特别大,包括找发行人,申请基金,每次都坐在发行的地方,到处发自己的小广告。
后来在阿姆斯特丹,当看到纪录片大师怀斯曼的时候,感觉神圣的大师原来是如此的普通,就像我们身边的朋友一样。所谓大师的光环,并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