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问“直接电影”:黄文海访谈
2006、4、21日,安徽合肥宾馆
受访者:黄文海,独立纪录片导演
访问者:黎小锋,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 博士生
缘起:
上次在合肥参加第三届
黎:在《
黄:有二十盒磁带表现李娃克到处找女人包脚。最后我选择了三个,每一个都是他(做寿衣的)行为当中的一个段落。包括怎么给脚化妆,怎么剪衣服,但我没有在一个段落里全部交代,那没有必要。其中我选择拍了一个小女孩,她的直觉很好,看到寿衣,虽然谁都没有告诉她,她的反应是“象鬼一样,白,怕。”另外一个是他的干女儿。李娃克给一个女孩包脚后,收她做了干女儿。
黎:你能否谈谈片中那条有隐喻性的线索?
黄:一开始,我表现他们要拍电影,导演阐述他为什么要做这个片子。拍电影的导演,李娃克,魔头贝贝,老丁,他们是单独的四个人,同时又有延续性。魔头贝贝和老丁说过这样的话,你是我的以后,你是我的过去。里边的导演刚刚出道,他开始拍自己的片子了,缘于看了《
黎:对于观众来说,里边那个导演在拍什么,他的片子最后能否完成,还真不是那么重要。因此我特别想知道,你是怎样选择这些行为的,你是怎样进行裁剪的,你把自己放在怎样的一个位置?
黄:我以前是个艺术青年,到了北京,然后工作,心态上和他们是接近的。2001年,我作为制片人,投资四十万拍了一个剧情片《
黎:看来你拍《
黄:而且我和李娃克在2001年就认识了,他拍了《
黎:这个意象很好!
黄:我在拍摄的过程中,总是有一个意象先行的。在《
黎:我发现,你对这些艺术家一直都是比较认同的,起码心理上有认同感。你是否通过观照他们来认识你自己?
黄:在我的文章中我也写到,在别的东西都没有的情况下,你最关注的就是你自己。每个人晚上躺在床上,扪心自问的话,他的心里是有一团黑的物体的——
黎:黑暗的区域。
黄:这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我们创作是干吗呢?创作是要引入意识之光,在意识的层面上,和我们的命运握手言和。我一直在反思自己,为什么我会有一种革命青年的感觉?我看完陀斯妥耶夫斯基的《
黎:表面上看你在关注几个艺术家,实际上也是你自己的一种需要。所以,从个人出发,得从个人出发。《
黄:我在国内国外的时候,人家问我,我从来都是这样回答,其实我拍的是我自己。打麻将啊,买六合彩啊,换个角度,从我个人的教育背景,成长经历来看,其实我和他们是一起样的。我是另一个变奏。对我来说,拍这种片子,是对自身的一个剖析。我自己拍的片子,我往往不想回过去看。我感到难受。就象看自己,靠,这么丑陋!(笑)在《
黎:看了你的两个影片之后,在《
黄:我从法国回来以后,在家写了三天,对过去的经历作了总结,就准备回老家拍片了。其实我以前是有房子的,后来卖了。《
你年轻的时候可能会有一种幻灭感,然后就会感到一种虚无。我是不由自主地发现的。在《
黎:对于观众来讲,当他大喊我要回去的时候,可能更多的是把它当作一种行为,一种表演。
黄:你可以这样理解。应该说,不排除表演的成分。李娃克他们本来就是行为艺术家。在他们的整个表演过程中,摄影机可以说起到了一种催化剂的作用。我从来没有干涉他们,让他们怎么做。我只是在纪录,虽然我知道有催化剂的作用。对于很多表演的东西,我会按照自己的剪辑思路把它们剪掉。如果你有机会看我素材的话,比这里边更邪乎更做作的还有很多。娃克看素材的时候,他说在里边很多是他的行为,但他也说,我怎么一直在喝酒,怎么喝了一辈子酒啊?
黎:现在回到一个我一直非常关注的话题:你认为你的两个作品,《
黄:我一直采用的是直接电影方法。直接电影的原则是什么呢?就是不干涉被摄对象。这里边没有一个镜头是我摆拍的,或者让他们去怎么做。我的素材量很大。
黎:我记得你说过,你在拍摄中经常赌机位,你是怎么一种赌法?
黄:我在拍摄的时候,首先靠的是一种直觉,人生阅历对你很重要。还有读书,很多东西成为你一种潜意识的东西。我在现场更强调一种类似禅宗的感觉。就是处于一种直觉状态,完全纯粹的观察,我们要捕捉什么呢?就是直观的纯粹的片断。这就需要大量的拍。我的素材量可能比怀斯曼还多,他不掌机,而我是摄影出身。我们在拍摄的时候,你得有个预期值,这可能说得玄乎了一点,就是根据你的天赋,你的直觉,还有你的背景知识来预设什么有可能发生。到现场的话,就是一个直觉。当你拍出一个好镜头的时候,你心里会咯咚一下。
黎:那你就得守着,象端了一碗水,小心不要让它晃出来。
黄:这就是等待嘛!图片摄影讲究决定性的瞬间,他们的耗片要大很多啊。胶片不算什么的,他们要的是最完美的那一张。咱们不也一样吗?
黎:咱们要的是最有质感的那一个场景,一个段落。
黄:在你的剪辑台上,你选择的段落,应该在你的整个片子里正好是契合的。所以没有什么摄影好,摄影坏,包括构图什么的,重要的是两点,一是现场的直觉的捕捉,对存在的观照;还有就是放在片中,必须契合,否则的话没用。咱们在剪片的时候,第一遍就能淘汰二分之一以上。其实,纪录片还是很主观的。
黎:对,我记得谁说过,纪录片就是高度主观和高度真实的结合。
黄:我以这个形象来表达好吗?用容格的话说,我们是在无意识的大海上,打捞漂浮物的人。在大海上打捞漂浮物,然后象炼金术一样,对它们进行提炼。提炼的过程也就是一个观照的过程。观照的过程也就是一个自我反思的过程。在意识的层面上,我们与命运握手言和。所以,我从来都在拍别人,但也是从来都在拍自己。
黎:你最早对直接电影这个概念有一种清醒的认识,是在什么时候?
黄:应该说我很早就知道直接电影。95年我在电影学院念书的时候我就看过怀斯曼的《
黎:它呈现的是一个小镇的群像。
黄:它就可以叫做《
黎:你这么一步步做下来,它首先可能是作为一种方法。你后来有没有和这方面的元老,比如说怀斯曼啊梅索斯啊有这样那样的交流呢?
黄:怀斯曼、梅索斯我都见过,印象都挺深的。他们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一种人格上的影响。很平易近人,没什么架子。那么一种状态,给我印象特别深。我对他们的理论并不陌生。当然我们不应该局限于怀斯曼他们的作品,我觉得应该考虑电影史的背景。
黎:在你的观念中,直接电影作为一种创作方法,它到底是怎么样子的?
黄:在拍摄的时候,打捞那种东西,直观的纯粹的片断。然后在剪辑台上,是一个很主观的剪辑过程。可能跟当时的心情完全两样,事情的顺序也完全两样。只是按照你内心的节奏去剪。
黎:而在现场是一种伺机等候的方式——
黄:伺机等候,随时抓取。我强调读书。读书读得越多,你的阅历越深,你观察的东西会越多。同样一件事,你拍什么,他拍什么,很不一样的。
黎:你拍纪录片,一直采取直接电影这种方法,你觉得作者或者导演能够藏得住吗?他是否充溢到每一个画面里边了?
黄:以后的纪录片我会更强调作者的烙印。我们的纪录片达不到剧情片那种精确度。但我觉得整体的氛围应该可以达到。就象你进入电影院里,并不知道放谁的电影,但几个镜头之后,你就知道这是费里尼的,那时帕索里尼的,那种气质,氛围,就跟一个人一样,绝对跑不了了的。
黎:直接电影走到今天,你觉得这种方法需要作些改善吗?现在,纯粹直接电影这种方法,不配音乐,不配解说……
黄:在《
黎:这就是一种主观音响了。
黄:这片子最初的名字叫《
黎:其实直接电影这种方法,一直有人质疑,说它已经过时了。
黄:你选择什么样的方法,跟你的追求是大有关系的。到了一定年龄以后,很多东西都是一种自觉的选择。
黎:它是一种哲学观念,与你整个精神生活渗透到一起了。
黄:对。
黎:我们生活在这个世俗的世界里,这个娱乐的世界里。出现一些虚拟的、真实再现的,总之是好看的方法,你怎么看?
黄:如果是给人打工的话,我不排除这种方式。你在为老板做一个东西时,要考虑这个商业社会的规则。你签定合同以后,你做的东西是要老板满意的。
黎:我的意思的是,当你做一个个人的东西的时候。
黄:个人的东西我不可能这样的。到我们这个年龄,你会有一种宿命感,你还做不做的问题。
黎:该怎么做,你还是会想的。
黄:要是没获奖,也没发行,你还做不做?如果还做,我认为需要的话,我就做。我对我自己负责。就象写小说一样,多少人写了小说以后,放在自己家里。如果你把这个问题摆正以后,你就能做很多事情。还是要保持那种纯的感觉,那种初次遭遇的感觉。我们都有过那一天,初次遭遇艺术,作品——
黎:那是一种冲动。
黄:一种召唤。
黎:你现在还有吗?
黄:它不会很缥缈,它会很日常。我觉得这很重要,我每天过的是不是我想过的生活。如果不是,我就改变。我现在调整得比较好,我的物质欲望不是特别强。
黎:我觉得在拍摄现场啊,作为拍摄者,应该是个谦卑的在场者。
黄:谦卑谈不上,起码应该是平等的吧。我不会显山露水。
黎:我说的谦卑,也包括不显山露水。
黄:静观其变。我会更多地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我以前都是很自我的,不会太考虑别人。老是我我我我。到了一定年龄以后,我会更多地站在别人的角度上。包括我现在拍的很多片子,我不会急功近利地,一定要拍什么。我会跟他谈。
黎:我想说的是这样一个意思:我们做纪录片的人,我们的作品得以完成,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是来源于被摄者的
黄:完全的敞开。
黎: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种恩惠。
黄:小川绅介曾说过这样一句话:纪录片是拍摄者与被摄者共同营造的世界。所以我现在特别强调,与当事人的沟通,了解。
黎:但是,在现场,有时候你也会碰到一些不是那么合作的情形。
黄:所以那年当我看《
黎:我们可能主要是通过个人的视点,个人的声音呈现的。
黄:对,个人的声音。因为你根本改变不了世界,你只能改变得了自己。佛家说,唯心所变,唯识所现。
黎:以你目前的心态,你还能够以直接电影的方法做下去吗?你会不会感到,一种方法做绝了,不想再做下去了,想换种方法?
黄:我下个片子要拍居士林,然后再拍个跟《
黎:你通过电影节接触外国人以后,不可否认地——你会注意到他们的取向?
黄:这种事可遇不可求。市场在哪?其实很模糊的。挺虚的。比如这次参加真实电影节,获奖,我没有一点预兆。
黎:如果我是评委,可能会把大奖授予你以前的《
黄:是真的没有一点预兆。
黎:是啊,这是电影节对久经考验的老战士的一个奖赏(两人大笑),他现在已经把心态调整得可以接受这个奖项了。要是换了有的人,可能一下子就完了。
黄:我现在皈依了。
黎:你是以一种佛教徒的心态去拍你的下一部片子?
黄:不是。我怕我迷失,需要自我约束。但这是我的一种信仰。而做片子是另外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