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

这是一年中第二次我目睹一本迷人又伤人的绝妙小说在银幕上被温柔地谋杀（另一位被害人是《基本粒子》）。巧合的是两个凶手都是德国人。德国的小布尔乔亚是世界上最庸俗最浅薄的小布尔乔亚，这是马克思还是恩格斯的话？说得真好。当然Tom Tykwer是个比Oskar Roehler更阴险或更胆小的凶手，他用的是一种最保险的方法：忠实原著情节——至少表面上如此。

既然忠实原著，首先就要解决一个最棘手的问题。聚斯金德的小说曾被Stanley Kubrick拒绝，他认为其无法搬上银幕，因为这部小说的主角是无像无声的气味，主人公格雷诺耶是个基本上只用嗅觉来和世界交流的人。你怎么用图像和声音来表现气味呢？Tykwer证明这并非不可能。片中在视觉上最主要的特殊手法有四：一是大特写加快切，这在表现格雷诺耶初识人间百味时用得较多，纯电影手段，效果最佳；二是CG特效，使用寥寥，明显的只有老巴尔迪尼初试主人公创造的香水和片尾食人场景前，过于保守不见新意，未能发挥这一技术的潜力；三是长距离跟拍，用来表现格雷诺耶循味觅迹的超能力。我不确定这些镜头利哪些是用轨道，哪些是用小飞行器或CG做的，格雷诺耶第一次杀人那段大概用得是轨道，表现力甚佳；四是演员的反应镜头，最突出当然是最后的小镇居民大群交，和结尾的食人一场，可惜这些场面中的表演缺乏必须的狂热，导演的调度和剪接也太保守，结果完全没有通感和说服力。另外在音轨方面，巴黎集市一段中用的重低音配乐加心跳节奏配合画面的大特写加快切，是片中效果最佳的部分，但后面这样融洽的配合却少见了；最失败的是群交一场前的静场，被有气无力的画面浪费了。总而言之，不能说Tykwer没有用功，但他的成果没有超出预期的惊喜或独创，而且水准前后起伏不小，有愧小说的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至多算刚刚及格。不过这倒不是影片的致命伤，这片子最可怕的地方是它在忠实原故事的表象下阉割了小说的极端的愤世嫉俗精神和恶毒的幽默感。

这部片子和今年那部《基本粒子》都是一种温情脉脉、甜的发腻的布尔乔亚精神的产物。可悲的是这本来正是小说激烈攻击和嘲笑的靶子。聚斯金德的小说是按传统流浪汉小说来结构的，格雷诺耶的旅程由一个个小故事组成，并不一直目标明确，人物动机也在不断变化，这给了作者自由扩大他的打击面，从大都市庸碌昏聩的市侩商人到外省自欺欺人的贵族神棍，聚斯金德的讽刺刺刀，把他们一个个都戳成了浑身是洞的稻草人小丑，甚至连影片里那个最正直高大的正面人物，“慈父”里希斯也难逃一劫：他爱女儿，但是是像爱自己的商品一样爱；影片中，Tykwer把格雷诺耶对少女香味迷恋和追寻作为主线，给了主人公一个连贯的行为动机，这使故事有了一以贯之的动力，更加紧凑，本来是件好事，但他在重要的一点上搞糟了——他从骨子里改变了主人公格雷诺耶的形象，聚斯金德的主人公是个极端的反人性反社会者，一个选择性的人形黑洞，他对这个世界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气味，而且他还厌恶绝大部分人的气味，更蔑视人本身，他的欲望和需求不是任何常人能共鸣的那种，而是令人恐惧和震惊的那种。因此聚斯金德才能用他做刀子，挖出营营碌碌的俗人心底的种种恶质，刺破他们追逐的那些名利情欲气泡，暴露其终究荒谬无用的内囊。他可不是要塑造一个寻找真爱的被侮辱和损害的畸零人来给大家同情理解的，真要要同情理解，那也是对大家自己的无知可笑的。

Tykwer的失足是从他草草对付格雷诺耶山中岁月那一段开始的。发现自己没有气味是这个故事的文眼之一，对格雷诺耶这个人物的发展更是至关重要。聚斯金德的主人公没有自我也没有人性，对这个世界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气味，那是他的整个世界。于是发现自己没有气味就成了致命讽刺——在他创造的这个王国里，他自己是缺席的，一种本体上的空虚，抽掉了他整个世界的基础。正是这直接触发了格雷诺耶接下来重新步入人群，寻找新身份和生活目标的行动。而且这种空心人的特性和他极端的反人性反社会表现也是互为表里的。这个部分在影片里沦为了一个有些多余的插曲，只剩泛泛心理描写（从书上摘来的旁白，片子里唯一精神分裂地保持着原著讽刺精神的部分，因此时常显得和片子格格不入）和人物略略令人同情的无根孤寂感（瓢泼大雨、露天裸浴、仰天长啸、煽情配乐，Tykwer是不是拿错剧本了？），完全失去了小说的心理连贯性和讥讽意味。

接下来的情况每况愈下。整部影片Tykwer一直在努力营造一种性感肉欲的氛围，这是这个故事魔力的主要来源之一。可惜只有少数场景实现了这种效果，而且基本都集中在影片前半部，到了本该渐入佳境的后半面，这种感觉反而越来越淡，高潮竟成了反高潮，于是那场惊世骇俗的大群交不幸成了某种漫画式的吉尼斯记录日特别活动，黑色幽默沦落为滑稽，迷狂歪曲成自由开化。而Tykwer为了做实那种性感的感觉，不惜把格雷诺耶对少女香味的迷恋往男女之爱的方向引导，比如影片对二号红发波妹就用了过多的笔墨，花了大量的时间来描写格雷诺耶对红发波妹捉迷藏式的侦察活动，这时Tykwer已经不再强调什么气味的魅力了，而是一心一意表现格雷诺耶窥淫式的凝视。可是后来主人公的干脆利落的杀戮（这是他倒没有改动小说）却又一举摧毁了他这种苦心，只是使他的努力显得更加古怪。这种主人公本性的偏离，最终堕落到在最后大群交一场上流下鳄鱼眼泪，聚斯金德那种冷静的虚无主义和恶毒的讽刺荡然无存，剩下的是灵机一动的廉价怜悯。充满人性的眼泪从一个从头到尾完全没有人性的角色眼中流出，真是讽刺。可惜这讽刺是对Tykwer的，他自己从头到尾都没能把握住聚斯金德小说核心的厌世主义，最后只好以这种靠不住的温情主义来充数，就算他还保持着那个黑暗的结尾，但整个故事的格调已经被完全破坏了，有了那两滴该死的眼泪，难道就不会有人把格雷诺耶的结局理解成一种绝望而有意义的牺牲吗？可惜它根本不是。

最后再说点表演上。Ben Whishaw演男一号长得稍微太好看了一点，但问题不大，全片也就他的表演值得一观，可惜Tykwer的失误让他不能再深入一部挖掘人物黑暗恐怖的一面；Dustin Hoffman和Alan Rickman两原老将被完全浪费，他们的角色至好是无趣，糟糕起来像Rickman的有些表演和台词坏到可笑；扮猎物的女角除了卖靓全无发挥，这倒怪不得谁，小说就是这么写的，Tykwer倒还偏心地给Rachel Hurd-Wood拍了一些漂亮而无意义的风光照。归根结底，这片子的问题不在演员，而在整体的方向上：你想要一颗钻石闪光，却又要磨光它的棱角。这就是Tykwer在这部影片中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