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津，两版《浮草》

说来汗颜，小津安二郎，是我华语片之外收碟最多的导演，但看了几眼就放下的碟片总是远远多于被耐心看完的，他的好，根本无需多言，但过分克制的情感，总让我烦闷。

　　这套双碟装的《浮草》，无意间在碟店翻到，封面上的色彩与歌舞伎的造型，都很绚烂，看简介，《浮草》原来是1959年小津翻拍自己1934年默片版的《浮草物语》，戏班的故事、歌舞伎，难以想象，小津会如何拍摄，记起曾见人说：你越是看多小津，越是惊讶于他的丰富。嘿，姑且信他一回吧。

　　一、1959的《浮草》

　　电影的第一镜，白色灯塔前阳光明媚的海岸，多个角度的取景、切换，摄影机缓缓转向休息室里等待的小镇村民，你可以从他们的言谈中听出即将出场的主角们的来历，也可以察觉人们对歌舞伎表演逐渐淡漠但还有牵挂的微妙态度。之后，镜头才交待出船舱上歌舞伎团的众人，他们收拾、梳理，准备登岸，开始自己新一段的演艺生涯，“浮草”的题名，不言而喻，第一次点出。

　　接下来是剧团上岸后的游街宣传，这是很好看的一节，身着戏装的剧团成员们奏响三弦在小镇巡游，招徕观众，小孩子们的尾随，浪人打份的演员腾跃的步伐，与小镇上女子们的打情骂俏，一切都有熟悉的感觉，让人禁不住遥想N年前中国传统戏曲小剧团的生活情景。

　　巡游的目的地当然是用来表演的剧场，待剧团的资助人前来寒暄，我两眼一黑，发现又是笠智众，然后才想起《东京物语》里那个老母亲，这次是戏团里几乎没有台词的配角，其他好几个演员的脸孔也相当熟悉，因此，再后来，喜八的小酒店老板娘出场，见到的正是《东京物语》里大姐的面庞时，也就理所当然了，听他们缓缓的在那里寒暄着十几年身边人与物的更替与流逝，也能略微体会出小津对自己这些演员的热爱与眷恋。

　　喜八去见小镇酒店老板娘的第一场戏，非常有趣，他急速行走的样子，见到自己儿子时三步并二步将和服揽上来登上楼梯时那种孩子般的按捺不住，又是好玩又是生机勃勃，第一次见小津这样肆意地表达人物的喜悦。看到小酒店老板娘窗前盛放的红花，那鲜艳的色彩，就会明白小津为何会将《浮草物语》再拍为彩色版的《浮草》。

　　剧团的潦倒本就可以预想，喜八与剧团情人在大雨滂沱的街边对骂，让人略为惊讶于小津的激烈，大概我印象中，小津总一副知天命的淡然。

　　剧团终不能因喜八的乐观而支撑下去，战后的日本，快速变迁的社会，多少日夜相伴的传承迅速失去了印迹，或许，正因为这种流逝才让我们惊觉往昔的美好，而那些与它们血肉相联的人们，注定后半生漂泊的命运吧。电影的结尾，小镇酒店的老板娘在回答儿子的问讯“叔叔，怎么了”时说：“如果你想问的是爸爸的话，那么他又去流浪了；如果你想留住他，那就不必了，你爸爸许多年的都是以这种心情离开这个小镇”。再次踏上离途之前，喜八又见到了被自己打骂走的纯子，这个爱他爱得热烈、好强的女优还是选择他一起漂泊，无怪乎喜八在骂她“傻瓜大傻瓜”后，会说：“还是流浪，还是那样比较好，比较好.......今天，就这样....”，“浮生若寄”，多少心事，全寄于此。

　　曾见人总结小津的创作，言他只要不拍东京，漂泊的宿命就自然而然成为电影的主题，自己对他的电影只一知半解，不知这话的可信度如何，“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戏里戏外、远古今日，大家共鸣的还是这“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的愁思吧。

　　二、对1934《浮草物语》的改动

　　1934年的默片是之后看的，颇多的不适：声音的缺失，色彩的缺失，总让人怅然。表演却并非熟悉的默片惯用的曼妙、夸张的肢体语言，那样的生活化，反到让人惊讶30年代东方电影的个性魂力。

　　不同于1959年版的明媚的海港，电影启始于火车站，候车室里的人们谈论着将要到来的戏班，入夜的站台沉寂、清冷，疲倦的伶人们安静地从火车上下站，望向这个4年前曾来过的日本小镇。直到这时，我才相信，1959年的《浮草》，是小津重拍于这部1934年的《浮草物语》。

　　两部电影对照，最是第一时间感觉得出新版对旧版的变更，略作整理，也微微了解出些导演的用心：

　　1、1959年的《浮草》，拍得更恣肆，戏班中浪荡而喜感的一众配角，格外突出，游街宣传的浪人型格，与小镇众女人的打情骂俏，到戏班散伙时，大家在酒家酗酒的黯然，都是新增的片段，新版的《浮草》加重了群戏，人物也更加丰富。

　　2、1959年，传统戏曲的没落已是大势所驱，喜八剧团的解散比之1934，更顺理成章，也更据喻意，电影中戏中戏的曲目也被改变，1934年的诙谐剧，改为了武士的悲歌与艺伎的歌舞，其中的挽叹之情，呼之欲出。

　　3、1959的《浮草》，在情节上略有变动，戏剧冲突更加明显，印象最深的，是喜八与纯子在雨中隔街的对骂，新版更注重了之前情节的铺垫，纯子的嫉妒，之后采取的手段，都让喜八的愤怒更有力度，两人隔街的互骂，台词也更精彩，喜八对纯子的辱骂中，夹杂着对自身职业的轻贱，身若浮萍的悽惶之感，更强烈。

　　4、1959年的彩色版，使画面异常绚丽，虽然34年版的默片中，小津构图的精确已让人叹服，但个人还是更爱小津在这部彩色版中将红色用得如此雅正、生机勃勃。

　　…………

　　嘿，以前一直不理解为何有导演会想要翻拍电影，更没想过会有人翻拍自己的电影，但显然小津不止一次的重拍，所知道的，就还有《早安》，或许，正是事隔多年后对人生理解的透澈与技术的精进，才让人有信心，将同一个故事，说得更深更明朗，有兴致的朋友可以对照着看看这两个版的《浮草》，一定会比我得到更多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