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遗址——铁西区
2004年3月23日,沈阳冶炼厂三座百米高烟囱定点轰然倒地,标志拆迁工程的最后胜利,此时大部分厂房和管道等建筑已经拆除,曾经辉煌不可一世沈阳铁西区只能属于记忆,在报上我们读到他们摧毁并重建一切的赞扬之声;然而是否有人意识到,中国经济发展历史的工业遗产丢失了最宝贵的一块拼图,曾经承载一个时代经济发展模式、独一无二的工业文明永远的失去了实物对证?
一、被忽略的生活现场在被纪录中存在
事实上这件事实在不够一篇社会新闻的素材,整个事件登在新闻栏里也不过轻描淡写短短的两行字。正如之前一直不断报道倒闭破产的国有企业,工人下岗,这些事情对这个日新月异的国家来说实属稀松平常;某年某月某日,一个工人即将离职,一个申请两年多的工厂终于被允许破产,一个家庭拆迁后何去何从,历史学家永远不会去书写;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城区改造战略的实施方案、沈阳城市经济结构“脱胎换骨的变化”上所作出的小小让步。一切消失无踪,如同海啸来袭,海水迅速填满陆地上每一个空隙,掩埋了所有的悲欢离合。
而我第一次知道《
铁西区曾经是非常冰凉、巨大空旷的地方,人在里头如此渺小可以忽略不计,主体是工厂、铁路以及所有机械,一个逝去的空间。而这个天马行空的梦想,我们曾经野心勃勃创造的世界最终崩溃了,工厂倒闭、房屋拆迁、孩子们也不再写诗,艳粉街拆迁后的最后一句话是“把门关上”。而人们不禁要问“然后呢?”
显然原先的那股动力是如此之强,不可能随着影片完成而嘎然而止,但再无答复。事实上王兵想要表现的,都做到了,300多小时的素材,全部看完需要三十天,他就剪出来这么一段。完全没有叙事的意识,仅仅展现巨细无遗的细节,这是生活的一些现场,但它们比历史更令我们感觉世界的存在,世界就是由一些这样大量的、无边无际的瞬间组成,人们可以从中得到综合、多样性的体验。王兵见证了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但没有政治野心,虽然他敏感的捕捉到了这一个题材。他只是拍自己原本熟悉的场所,那条重复出现的小路他在鲁迅美院摄影系时拍摄过很多相片,他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记录生活。
起初王兵想拍一个故事片,后来改成纪录片,一部电影化的报道。但他关注的首先是工厂里普通工人的生活。在这一特定历史时期,记录人们如何面对命运的根本性变化,那令人忧虑而无可否认的生活实际状况。第一部描述了整个环境,第二部《
王兵说影片拍摄到一半时,没有任何人敢说这些工厂要倒闭;但渐渐你和导演一起发现工厂在疯狂的衰落,人们一个个在悄无声息的消失,一个工人在休息室和同事说笑,脱光衣服去了浴室,字幕打出:这是杜兵上的最后一天班……后来就如那位讲述自己从小读书经历的工人那样,正聊着天儿呢,有人推门进来劈头就说:“还有两天工厂关门。”他愣了半晌,“这厂子倒闭得真快啊。”说完便沉默了。
二、时间的特写以及空间的无限
开篇,一幅美丽得好似油画般精致的厂区雪景。停顿几秒后,切入火车窗外荒芜破旧的平房,渺小的行人,寂静的景色。火车缓缓开动、鸣笛,仿佛一段简约清澈的吉他SOLO前奏。长达四分多钟的凛冽长驱而进,随着镜头摇动逐渐深入,你一下子安静下来,神情严肃。
叙述似乎漫不经心,镜头从铁路直接进入休息室,再回到车间、生活区,就这样来回穿梭。然而始终弥漫着一种时间非常迫切的紧凑感,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真切感觉到导演无法控制拍摄或是真实生活的方向,只能隐隐约约察觉到“要出事了”。红色铸铜车间里,工人单调的摆弄你看不懂的工具;车厢上卸锌,尘土飞扬,镜头由远至近,再推回来,期间长达10多分钟。在你内心唤起的那种无法形容的气氛,正因这种缓慢的节奏而产生。王兵大量使用景深结构的影像对时间进行了特写,彷佛被放慢、定格,里面那个世界的时间似乎跟我们的同步了。缓慢的记录,它是一个入口,由此而去,我们可以仔细观察、注意事物的细节,甚至听到关于文化大革命、知青下乡、长征等历史事件,信息浩大复杂,一种迷失的错觉,时空从那边被无限延伸到我们这边。
整部影片的观察视点是火车,王兵一开始就选用频繁出现的火车作为连接铁路、工厂和生活区的角色,可以说是匠心独具的安排也能认为是顺理成章,但不能不让人想起卢米埃尔1895年的《
力求保持一系列事件的偶然性以及保持现象的完整性的纪录片,经常给人一种无法选择拍摄方式的感觉。但如果在纪录片稍微注意讲究电影手法,常常会取得出其不意的效果。如《
三、美丽的色彩无所不在
也许因为王兵是美术出身,拍摄时非常注重抓拍具有美感的镜头,那些机器、钢管以及空旷惊人的古老厂房似乎凝聚着一种寂寞、清冷却又宽大的美;原本应该是单调乏味的工作场所,镜头展现的色彩却美丽得令人目不暇接,并由此加强了影片的律动。如多次单独一闪,插入白雪皑皑的厂区或废墟,往往就是一副具有强烈诉求的画面,引出洁净而无情的视觉经验;铸铜车间工作场面,镜头从下面摇上去仰视,画面恰好被吊车分隔成四种颜色,左上角是墨绿色,右边天蓝,左下角锈红,右下角则黑乎乎的;而从黑黝黝的休息室出来,劈头就是一把五颜六色的伞,原来是工人回到破产后的工厂在废品中找东西;又或者,人们在大雪中缓慢行走,远远的看不清身上衣服的颜色,人与地仿佛水墨画似的,马上就要融为一体了。
特写镜头在影片里很少,却起着画龙点睛的作用,王兵在光线、影子上的准确把握,让人真切的感觉到镜头在说话。《
然而更令人惊叹的是,王兵两次在火车对接时的抓拍:一次是在《
四、镜头背后的沉默
王兵的沉潜和坚忍让人印象深刻。你常常发现,一个工人们喧闹的场面过去,不知不觉就过渡到一个寂静的画面,安静得你简直以为自己听到了导演的呼吸。整部片子,王兵仅开口了两次,一次是问清失业保险金5300元是什么钱,还有一次是帮镜头前的工人算数。他从一开始就选择与被摄者保持一种不置可否的距离,并成功混入人群,把自己变成了桌上的搪瓷杯子、一个水壶,一件司空见惯的家具,人们对他完全敞开:“他什么都知道,连ˋ火炬ˊ也知道。”
导演的情绪体现于纯粹的客观纪录上,他可以通过限制,来表现真正需要什么。除了开头时必要的中国工业背景说明和中间的年份时间提示,影片再无其他字幕注释,包括在大多数人看来极其陌生的劳作和略嫌错乱的人际关系,仅在人们不断重复的动作和交谈中获取只鳞片角的信息。但随着影片画面一幅幅缓缓舒展,借助其长达九小时的放映时间,观众接收到无数意味深长的细节,比任何时候都还深切地意识到自我和生命的时间,导演厚重情绪由此贯穿整个影片。
很难想象王兵拍摄直至完成期间历时两年多的心情,当时他经济上非常窘迫,到了后期剪辑更是不得不四处找钱。在影片中我们常常发现,王兵独自扛着机器穿梭于冰冷巨大的厂房,四周一片死寂;灰白尘土在阳光下飞舞,与之前同一位置热火朝天的工作场面形成强烈对比,甚至连当初挖掘的小坑都历历在目。空无一人,只偶尔瞥见地上映出他模糊的影子。摄影机跟随其脚步缓慢移动,推开一扇门,里头一片凌乱。回想人们之前曾在此下棋、吵闹的场景,强烈对照之下排山倒海的压迫感汹涌而至;不仅是面对物体,就算是人物,王兵也只是让摄影机无声的停留在他们身上。尤其在《
于是你又一次在几近死亡的沉默中突然想起持摄影机的那个人,他如何面对这两年多的日日夜夜,是否也曾有过犹豫的一刻?
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