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请 登录注册

时间的遗址——铁西区

2006-8-19 15:52  来源:现象 作者:沙丁鱼2   感谢 fanhallfilm 的投递

2004年3月23日,沈阳冶炼厂三座百米高烟囱定点轰然倒地,标志拆迁工程的最后胜利,此时大部分厂房和管道等建筑已经拆除,曾经辉煌不可一世沈阳铁西区只能属于记忆,在报上我们读到他们摧毁并重建一切的赞扬之声;然而是否有人意识到,中国经济发展历史的工业遗产丢失了最宝贵的一块拼图,曾经承载一个时代经济发展模式、独一无二的工业文明永远的失去了实物对证?


一、被忽略的生活现场在被纪录中存在


事实上这件事实在不够一篇社会新闻的素材,整个事件登在新闻栏里也不过轻描淡写短短的两行字。正如之前一直不断报道倒闭破产的国有企业,工人下岗,这些事情对这个日新月异的国家来说实属稀松平常;某年某月某日,一个工人即将离职,一个申请两年多的工厂终于被允许破产,一个家庭拆迁后何去何从,历史学家永远不会去书写;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城区改造战略的实施方案、沈阳城市经济结构“脱胎换骨的变化”上所作出的小小让步。一切消失无踪,如同海啸来袭,海水迅速填满陆地上每一个空隙,掩埋了所有的悲欢离合。


而我第一次知道《铁西区》是在2005年,后来听到“工业遗产”概念,我才把买了许久的片子完整的看了一遍,其中《工厂》断续看过三次——我甚至向我的父亲推荐。影片确实记录了工厂破产前后工人们的工作以及生活状态,但隐藏的中国工业大跃进乌托邦的存在这一主题始终未被特意点明。仅仅只是纪录、见证以及展现,主题隐匿在完全客观的社会现实之后。但显而易见正是由于其偶然性,后来的必然性才更加突出。


铁西区曾经是非常冰凉、巨大空旷的地方,人在里头如此渺小可以忽略不计,主体是工厂、铁路以及所有机械,一个逝去的空间。而这个天马行空的梦想,我们曾经野心勃勃创造的世界最终崩溃了,工厂倒闭、房屋拆迁、孩子们也不再写诗,艳粉街拆迁后的最后一句话是“把门关上”。而人们不禁要问“然后呢?”


显然原先的那股动力是如此之强,不可能随着影片完成而嘎然而止,但再无答复。事实上王兵想要表现的,都做到了,300多小时的素材,全部看完需要三十天,他就剪出来这么一段。完全没有叙事的意识,仅仅展现巨细无遗的细节,这是生活的一些现场,但它们比历史更令我们感觉世界的存在,世界就是由一些这样大量的、无边无际的瞬间组成,人们可以从中得到综合、多样性的体验。王兵见证了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但没有政治野心,虽然他敏感的捕捉到了这一个题材。他只是拍自己原本熟悉的场所,那条重复出现的小路他在鲁迅美院摄影系时拍摄过很多相片,他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记录生活。


起初王兵想拍一个故事片,后来改成纪录片,一部电影化的报道。但他关注的首先是工厂里普通工人的生活。在这一特定历史时期,记录人们如何面对命运的根本性变化,那令人忧虑而无可否认的生活实际状况。第一部描述了整个环境,第二部《艳粉街》开始深入家庭,第三部《铁路》则关注到了个体的情感。政治因素被有意无意的淡化——经济结构的矛盾、官僚腐败以及国企的各种弊病,都是工人交谈中透露出来的,这些其实也只是强烈的过眼云烟罢了;永恒的是人类一种不能言传只能意会的处境,如如工人违反规定做小刀小剑、在疗养院吹萨克斯风,“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在驾驶室里打牌,讲女人的笑话(但是他们虽然笑着,屏幕前的我们却始终无法开颜),日常生活画面比血肉横飞的政治事件更令人意识到历史和时间的存在。


王兵说影片拍摄到一半时,没有任何人敢说这些工厂要倒闭;但渐渐你和导演一起发现工厂在疯狂的衰落,人们一个个在悄无声息的消失,一个工人在休息室和同事说笑,脱光衣服去了浴室,字幕打出:这是杜兵上的最后一天班……后来就如那位讲述自己从小读书经历的工人那样,正聊着天儿呢,有人推门进来劈头就说:“还有两天工厂关门。”他愣了半晌,“这厂子倒闭得真快啊。”说完便沉默了。


 


二、时间的特写以及空间的无限


开篇,一幅美丽得好似油画般精致的厂区雪景。停顿几秒后,切入火车窗外荒芜破旧的平房,渺小的行人,寂静的景色。火车缓缓开动、鸣笛,仿佛一段简约清澈的吉他SOLO前奏。长达四分多钟的凛冽长驱而进,随着镜头摇动逐渐深入,你一下子安静下来,神情严肃。


叙述似乎漫不经心,镜头从铁路直接进入休息室,再回到车间、生活区,就这样来回穿梭。然而始终弥漫着一种时间非常迫切的紧凑感,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真切感觉到导演无法控制拍摄或是真实生活的方向,只能隐隐约约察觉到“要出事了”。红色铸铜车间里,工人单调的摆弄你看不懂的工具;车厢上卸锌,尘土飞扬,镜头由远至近,再推回来,期间长达10多分钟。在你内心唤起的那种无法形容的气氛,正因这种缓慢的节奏而产生。王兵大量使用景深结构的影像对时间进行了特写,彷佛被放慢、定格,里面那个世界的时间似乎跟我们的同步了。缓慢的记录,它是一个入口,由此而去,我们可以仔细观察、注意事物的细节,甚至听到关于文化大革命、知青下乡、长征等历史事件,信息浩大复杂,一种迷失的错觉,时空从那边被无限延伸到我们这边。


整部影片的观察视点是火车,王兵一开始就选用频繁出现的火车作为连接铁路、工厂和生活区的角色,可以说是匠心独具的安排也能认为是顺理成章,但不能不让人想起卢米埃尔1895年的《火车进站》,这是一个有趣的联想。火车是一个意味着远行的交通工具,并给予美丽而忧伤的无限联想,王兵的拍摄旅程也从此开始,自此便在厂区、生活区以及铁路沿道边来回穿梭,可以说影片就是随路拍下的一些片段的组合,因为内在联系紧密,看似松散的结构却有着整体的力量。


力求保持一系列事件的偶然性以及保持现象的完整性的纪录片,经常给人一种无法选择拍摄方式的感觉。但如果在纪录片稍微注意讲究电影手法,常常会取得出其不意的效果。如《铁路》里有这么一段:外头起了争执,有人在激烈的争吵,王兵没有急于出去,而是让镜头继续在里头停留;《艳粉街》屋子里:正对镜头的是波波和小白,但是左边衣柜镜子里反射出正在争吵的那对小情侣——由听觉、视觉上引出漫无边际的想象空间。以及片中一个又一个空镜,间接、断续的,所有影像都没有轻重之分。偶尔不经意出现全景,定格,让人心头倏然一惊;火车渐渐离去,远眺3根烟囱尚在冒烟;站在狭窄的街道上,镜头转向屋顶缝隙里的大烟囱,接着回头拍向厂房,听得见背后轻微“咔嚓”一声,积雪滑落屋檐。一种怅然若失。


 


三、美丽的色彩无所不在


也许因为王兵是美术出身,拍摄时非常注重抓拍具有美感的镜头,那些机器、钢管以及空旷惊人的古老厂房似乎凝聚着一种寂寞、清冷却又宽大的美;原本应该是单调乏味的工作场所,镜头展现的色彩却美丽得令人目不暇接,并由此加强了影片的律动。如多次单独一闪,插入白雪皑皑的厂区或废墟,往往就是一副具有强烈诉求的画面,引出洁净而无情的视觉经验;铸铜车间工作场面,镜头从下面摇上去仰视,画面恰好被吊车分隔成四种颜色,左上角是墨绿色,右边天蓝,左下角锈红,右下角则黑乎乎的;而从黑黝黝的休息室出来,劈头就是一把五颜六色的伞,原来是工人回到破产后的工厂在废品中找东西;又或者,人们在大雪中缓慢行走,远远的看不清身上衣服的颜色,人与地仿佛水墨画似的,马上就要融为一体了。


特写镜头在影片里很少,却起着画龙点睛的作用,王兵在光线、影子上的准确把握,让人真切的感觉到镜头在说话。《艳粉街》:曲建家,他毫无表情的在深夜02:30听音乐——一个稍纵即逝的镜头,却使人久久感伤;不肯搬迁的人们因断电只能点蜡烛做菜,镜头对着一个煤油灯,特写了5分钟,光线由亮至弱,又由暗变亮,意犹未尽。


然而更令人惊叹的是,王兵两次在火车对接时的抓拍:一次是在《工厂》,镜头出现静止的一个橙红色灯光车厢背面,让人感觉无比温暖;王兵所在的火车缓缓开上去,听到“咔哒”一声扣上,镜头马上转向冰天雪地的外景;另一个则在《铁路》,先是断开一节车厢,火车仍是慢慢向前开,分布在前后车厢的两个接口就像握手一样,一个很漂亮的扣击,链接起来了。光泽柔和、线条优美,这个特写镜头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四、镜头背后的沉默


王兵的沉潜和坚忍让人印象深刻。你常常发现,一个工人们喧闹的场面过去,不知不觉就过渡到一个寂静的画面,安静得你简直以为自己听到了导演的呼吸。整部片子,王兵仅开口了两次,一次是问清失业保险金5300元是什么钱,还有一次是帮镜头前的工人算数。他从一开始就选择与被摄者保持一种不置可否的距离,并成功混入人群,把自己变成了桌上的搪瓷杯子、一个水壶,一件司空见惯的家具,人们对他完全敞开:“他什么都知道,连ˋ火炬ˊ也知道。”


导演的情绪体现于纯粹的客观纪录上,他可以通过限制,来表现真正需要什么。除了开头时必要的中国工业背景说明和中间的年份时间提示,影片再无其他字幕注释,包括在大多数人看来极其陌生的劳作和略嫌错乱的人际关系,仅在人们不断重复的动作和交谈中获取只鳞片角的信息。但随着影片画面一幅幅缓缓舒展,借助其长达九小时的放映时间,观众接收到无数意味深长的细节,比任何时候都还深切地意识到自我和生命的时间,导演厚重情绪由此贯穿整个影片。


很难想象王兵拍摄直至完成期间历时两年多的心情,当时他经济上非常窘迫,到了后期剪辑更是不得不四处找钱。在影片中我们常常发现,王兵独自扛着机器穿梭于冰冷巨大的厂房,四周一片死寂;灰白尘土在阳光下飞舞,与之前同一位置热火朝天的工作场面形成强烈对比,甚至连当初挖掘的小坑都历历在目。空无一人,只偶尔瞥见地上映出他模糊的影子。摄影机跟随其脚步缓慢移动,推开一扇门,里头一片凌乱。回想人们之前曾在此下棋、吵闹的场景,强烈对照之下排山倒海的压迫感汹涌而至;不仅是面对物体,就算是人物,王兵也只是让摄影机无声的停留在他们身上。尤其在《铁路》老杜家逼兀狭小的房子里,长达数几分钟镜头沉默凝视着木然呆滞的儿子杜洋,甚至连观看的我们都觉得有些尴尬;接下来杜洋因担心父亲潸然泪下时,墙上的钟恰如其分的响了,镜头在其悠扬的乐声中摇过去看了挂钟一眼,没有话语,而我们似乎都得到了安慰。


于是你又一次在几近死亡的沉默中突然想起持摄影机的那个人,他如何面对这两年多的日日夜夜,是否也曾有过犹豫的一刻?


 


 截图



 


 


 


 


 



 


 


 


 




 


 


 



 



网友评论...

(尚无网友评论)

我来说两句...

注册登录后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