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村昌平教我“下农村”
2006-8-9 15:04 来源:文汇报 作者:王方 感谢
fanhallfilm 的投递
我于1988年赴日留学，1993年毕业于日本映画学院，该学院的院长是日本著名电影导演今村昌平(导过《鳗鱼 》与《楢山节考 》等)。当时之所以选择那里，实属慕名而去。因为今村导演的名字在日本几乎已经是家喻户晓，而且还听说日本映画学院的毕业生出色的不少。我想看看今村导演到底有什么本事，能将学生们培养成电影艺术家，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二百五”。
开学没到一星期，今村院长来讲课。没有想到老人家一开口就宣布，三天后你们学部的学生，全部到农村去！时间是一个月。
接着今村院长就“为什么要到农村去”作为主题讲解了他电影生涯、电影创作的经历。从他的讲课中我领悟到，今村导演是百分之百的体验派。而且他导演的电影题材多是以农村、农民为背景，所以学校就按照他的教学大纲让所有的学生去农村体验生活，去熟悉农民的生活习惯、语言和思维方式。
在静冈县的农村里，我被分配到一家叫安川的农家帮助干活。由于日本的机械化程度很高，开始我还以为那个安川老头肯定让我帮他驾驶丰田牌联合收割机，或者插秧机什么的。结果在翌日凌晨四点，我被安川老头叫醒，被他带入稻田，但得到的根本不是什么丰田牌联合收割机的方向盘，而是一把破镰刀。
安川老头解释说，这是你们学校的规定，任何学生不得动用机械，必须用手，用最原始的方式干农活。老头说完跳上联合收割机扬长而去，我只能用镰刀来接受日本农民的再教育。
在农村的一个月中，今村院长来过好几次，每次来时都和我们一样下地干活，他也照样拿着镰刀割稻。休息时，他就讲他拍电影的体会，讲他如何激活“俳优”(日语：演员)的创作灵感等话题。今村导演说他最欣赏的男演员是诸形拳(日本著名本色演员)，还有就是台湾的柯俊雄。尽管欣赏，但也不是每部电影都请他们主演。
今村问我在来日本之前有没有看过日本电影。我回答看过，名字叫《追捕 》。由于日语中没有“追捕”这个单词，我只能将其拆开解释：追击和逮捕。
老爷子眨眨眼说，日本没有拍过一部叫“追击和逮捕”的电影吧。
我再继续解释，这部电影的男主角是高仓健，女主角是中野良子，影片中人物名字叫杜丘和真由美。老爷子恍然大悟。他拿起一根树干在泥地上写下了这样几个字：“君，渡过一条愤怒的河”。今村院长说，这就是你说的“追击和逮捕”的原名。
我说自从中国人看了“追捕”后，一时间都效仿起高仓健来，留短发的叫“杜丘头”，不做任何面部表情的演员叫“杜丘型”。老爷子听后哈哈大笑，不过笑后他板起脸说，我不喜欢高仓健！
一个月的农村生活结束后，学校按人头给每家农户一个红包，一个红包有多少日圆我们学生不知数，但这个红包的日语名称叫“打扰费”。
就这个“打扰”，我至今没想通，在整整一个月中，连一天的休息都没有，起早摸黑给那安川老头干活，还是打扰他？
据说学校有规定，凡是农户说这个学生很出色，农活干得像模像样，学校给的“打扰费”就越多。那是因为学校感谢农户教会了学生各样农活，积累了生活经验的资源。但日本农民不会因为要多赚几个“打扰费”就轻易称赞学生。
不过我倒是被安川老头赞誉为出色学生，从割稻到扎稻再到挑稻，样样干得有鼻子有眼。那老头哪里知道，本人是经过了中国农村再教育后再来接受日本农村的再教育，早就打下了扎实的根基。
1992年秋，我们行将毕业，正在拍摄毕业作品。有一天，学部长佐藤忠男(现在的院长)突然来到片场对我说，今村院长在明天中午请你们几个留学生到他的家里做客，早晨七点准时在学校门口等待，不准迟到。
到了车上，我问佐藤学部长，为什么今村院长突然想起请我们几个留学生吃饭。
佐藤说，院长身体不行了，已经不能再来学校主持工作，因此和你们留学生道个别。
老爷子的别墅建在神奈川县的山凹里，风景奇美，空气极佳。
见到老爷子后明显感到他气色不佳，他自己也说糖尿病非常严重，再加上戒不掉烟瘾，因此健康每况愈下。但他话锋一转说：只要乐观，心情开朗，估计再活十年没有问题。(从1992年至今已经有十四个年头了，应该说老爷子已经超额完成了生计任务。)
饭桌上放满了丰盛的料理，有日本、中国还有韩国菜。每个料理代表一个留学生的国家。被邀请的一共有五名留学生，三韩，二中。点中的人都是在农村干活时有出色表现的。
老爷子问我毕业后做如何打算，是留在日本就职，还是回中国工作？我说还在考虑中。老爷子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不要留在日本，虽然日本的收入待遇比中国好，但是你们应该回到自己的国家去开创自己的事业。但是在回去之前，我建议你们都在东京的大电影公司里就职一段时间，你们要把日本人的技术，日本人的特性，日本人的秘密全部掌握后才回国。当知己知彼后你们再用新思维、新构造来挑战日本电影，最好打败日本电影，只有这样才可以刺激日本电影的发展。
话语中，今村院长也不得不承认，当今日本电影是在走向没落，走向毁灭，其原因就是美国电影的大兵压境。
老爷子开玩笑地说，诸君各位，如果哪天你们成了大导演，得了大奖，千万别忘了在领奖台上说一声，我是今村的学生。
席间有个韩国女学生悲哀地说，他的父亲和母亲最近正在闹离婚，原因是他父亲也是一位著名电影导演，因为拍了一部戏后喜欢上了一位女演员，然后就死活要和她的母亲离婚。
老爷子听后笑笑说，导演喜欢上女演员是正常的事，甚至产生爱情也是正常之举，但是否一定要离婚才能达到相爱的目的，这需要导演自己去把握尺寸……
老爷子说到此，他夫人马上插嘴说，你们的院长就把这个尺寸把握得很好。大家听后都能感觉到，夫人是话中有话。老爷子一瞪眼睛，只差说一句“八嘎牙路”了。夫人知道说漏了嘴，一转身就去了厨房。
这天我们一直聊到了晚饭之后才回东京。
孰料那次见面竟就成了和今村院长的诀别，我们的毕业典礼老爷子也没有出席，说是健康原因。打那以后，老爷子一直闭门谢客，但还是撑着病体拍摄了几部电影。2006年的5月30日，今村昌平终于与世长辞。
我作为他的学生，虽没有出色成就，但毕竟摘掉了“二百五”的帽子。
开学没到一星期，今村院长来讲课。没有想到老人家一开口就宣布，三天后你们学部的学生，全部到农村去！时间是一个月。
接着今村院长就“为什么要到农村去”作为主题讲解了他电影生涯、电影创作的经历。从他的讲课中我领悟到，今村导演是百分之百的体验派。而且他导演的电影题材多是以农村、农民为背景，所以学校就按照他的教学大纲让所有的学生去农村体验生活，去熟悉农民的生活习惯、语言和思维方式。
在静冈县的农村里，我被分配到一家叫安川的农家帮助干活。由于日本的机械化程度很高，开始我还以为那个安川老头肯定让我帮他驾驶丰田牌联合收割机，或者插秧机什么的。结果在翌日凌晨四点，我被安川老头叫醒，被他带入稻田，但得到的根本不是什么丰田牌联合收割机的方向盘，而是一把破镰刀。
安川老头解释说，这是你们学校的规定，任何学生不得动用机械，必须用手，用最原始的方式干农活。老头说完跳上联合收割机扬长而去，我只能用镰刀来接受日本农民的再教育。
在农村的一个月中，今村院长来过好几次，每次来时都和我们一样下地干活，他也照样拿着镰刀割稻。休息时，他就讲他拍电影的体会，讲他如何激活“俳优”(日语：演员)的创作灵感等话题。今村导演说他最欣赏的男演员是诸形拳(日本著名本色演员)，还有就是台湾的柯俊雄。尽管欣赏，但也不是每部电影都请他们主演。
今村问我在来日本之前有没有看过日本电影。我回答看过，名字叫《
老爷子眨眨眼说，日本没有拍过一部叫“追击和逮捕”的电影吧。
我再继续解释，这部电影的男主角是高仓健，女主角是中野良子，影片中人物名字叫杜丘和真由美。老爷子恍然大悟。他拿起一根树干在泥地上写下了这样几个字：“君，渡过一条愤怒的河”。今村院长说，这就是你说的“追击和逮捕”的原名。
我说自从中国人看了“追捕”后，一时间都效仿起高仓健来，留短发的叫“杜丘头”，不做任何面部表情的演员叫“杜丘型”。老爷子听后哈哈大笑，不过笑后他板起脸说，我不喜欢高仓健！
一个月的农村生活结束后，学校按人头给每家农户一个红包，一个红包有多少日圆我们学生不知数，但这个红包的日语名称叫“打扰费”。
就这个“打扰”，我至今没想通，在整整一个月中，连一天的休息都没有，起早摸黑给那安川老头干活，还是打扰他？
据说学校有规定，凡是农户说这个学生很出色，农活干得像模像样，学校给的“打扰费”就越多。那是因为学校感谢农户教会了学生各样农活，积累了生活经验的资源。但日本农民不会因为要多赚几个“打扰费”就轻易称赞学生。
不过我倒是被安川老头赞誉为出色学生，从割稻到扎稻再到挑稻，样样干得有鼻子有眼。那老头哪里知道，本人是经过了中国农村再教育后再来接受日本农村的再教育，早就打下了扎实的根基。
1992年秋，我们行将毕业，正在拍摄毕业作品。有一天，学部长佐藤忠男(现在的院长)突然来到片场对我说，今村院长在明天中午请你们几个留学生到他的家里做客，早晨七点准时在学校门口等待，不准迟到。
到了车上，我问佐藤学部长，为什么今村院长突然想起请我们几个留学生吃饭。
佐藤说，院长身体不行了，已经不能再来学校主持工作，因此和你们留学生道个别。
老爷子的别墅建在神奈川县的山凹里，风景奇美，空气极佳。
见到老爷子后明显感到他气色不佳，他自己也说糖尿病非常严重，再加上戒不掉烟瘾，因此健康每况愈下。但他话锋一转说：只要乐观，心情开朗，估计再活十年没有问题。(从1992年至今已经有十四个年头了，应该说老爷子已经超额完成了生计任务。)
饭桌上放满了丰盛的料理，有日本、中国还有韩国菜。每个料理代表一个留学生的国家。被邀请的一共有五名留学生，三韩，二中。点中的人都是在农村干活时有出色表现的。
老爷子问我毕业后做如何打算，是留在日本就职，还是回中国工作？我说还在考虑中。老爷子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不要留在日本，虽然日本的收入待遇比中国好，但是你们应该回到自己的国家去开创自己的事业。但是在回去之前，我建议你们都在东京的大电影公司里就职一段时间，你们要把日本人的技术，日本人的特性，日本人的秘密全部掌握后才回国。当知己知彼后你们再用新思维、新构造来挑战日本电影，最好打败日本电影，只有这样才可以刺激日本电影的发展。
话语中，今村院长也不得不承认，当今日本电影是在走向没落，走向毁灭，其原因就是美国电影的大兵压境。
老爷子开玩笑地说，诸君各位，如果哪天你们成了大导演，得了大奖，千万别忘了在领奖台上说一声，我是今村的学生。
席间有个韩国女学生悲哀地说，他的父亲和母亲最近正在闹离婚，原因是他父亲也是一位著名电影导演，因为拍了一部戏后喜欢上了一位女演员，然后就死活要和她的母亲离婚。
老爷子听后笑笑说，导演喜欢上女演员是正常的事，甚至产生爱情也是正常之举，但是否一定要离婚才能达到相爱的目的，这需要导演自己去把握尺寸……
老爷子说到此，他夫人马上插嘴说，你们的院长就把这个尺寸把握得很好。大家听后都能感觉到，夫人是话中有话。老爷子一瞪眼睛，只差说一句“八嘎牙路”了。夫人知道说漏了嘴，一转身就去了厨房。
这天我们一直聊到了晚饭之后才回东京。
孰料那次见面竟就成了和今村院长的诀别，我们的毕业典礼老爷子也没有出席，说是健康原因。打那以后，老爷子一直闭门谢客，但还是撑着病体拍摄了几部电影。2006年的5月30日，今村昌平终于与世长辞。
我作为他的学生，虽没有出色成就，但毕竟摘掉了“二百五”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