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请 登录注册

《德拉姆》和田壮壮

2006-7-5 13:53  来源:后窗 作者:小乔瑾瑜    感谢 fanhallfilm 的投递

地点.路

 

我坐在这里,知道得是要对田壮壮拍的那个纪录片《德拉姆》说几句,说也好,写也好,区别都不太大,但是我更想先画一张地图。

德拉姆》是在丙中洛拍的,丙中洛的地理位置,就在云南省的西北角上,高黎贡山脚下,是怒江峡谷中最大的一块平坝,茶马古道滇藏线上的重镇。在网上用google earth查看通过卫星拍摄的地球图片,该地区是全世界最不清楚的一块地方,只能看到山脉和云层,永远无法再更加清楚了。可能是google earth卫星图片的像素太低,看到的一片模糊,因此上想要看清楚还是得亲自去。

丙中洛是个死角,再往前走就不通公路了,往东翻过山去是迪庆的德钦,西北方向是独龙江,再往西就是缅甸,往北就是西藏的察瓦龙,察瓦龙和丙中洛之间的那条山路就是传说中的茶马古道,就是田壮壮在影片中走过一遭的那条驿道。察瓦龙地处西藏境内,却与西藏的其它地方仍旧没有路可通,西藏的领导如果要到察瓦龙去考察工作的话,得先坐飞机从拉萨到成都,再转一次飞机从成都到香格里拉,然后从香格里拉坐着汽车西行至怒江沿江而上到达丙中洛,还要再骑马,才能到达察瓦龙,绕上这么大的一个圈,来回只在路上就要一个月之久。

    德拉姆》,我从前只看了个开头。我是从丙中洛回来之后,把《德拉姆》拿出来又看了一遍,才觉得有趣得很。原先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当《德拉姆》是个大片,当看到丙中洛那条主街道的时候,竟突然觉得有一丝亲切,这一次的观影,与其说是“观看”或“欣赏”,不如说“看望”更贴切一些吧。

我的行为有一点点重走长征路的意思。世间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这话是谁说的来着?丙中洛就是这样一条路,田壮壮去了,我也去了,它成了那条路。然而我去丙中洛只是被安排去,不像田壮壮那样是主动选择,我是到了丙中洛之后才搞清楚《德拉姆》是在丙中洛拍的,丙中洛的人民都知道有一个叫做田壮壮的导演,然而他们却还不知道那些比田壮壮更有名气一些的导演。

    我之去到丙中洛,是打着所谓采风或体验生活的幌子招摇撞骗,又吃又喝,车接车送,专人陪同,我是在丙中洛过了几天我这一生中最腐败的日子,数日来一分钱没有花出去,不像田壮壮,拍个电影造福丙中洛人民,丙中洛今天成为旅游名胜,许就有田壮壮一份功劳。我听他们说,丙中洛每年的财政收入是900万元,而每年光接待费就要花掉1000万元,因此,对于丙中洛,还是要少几个我这样骗吃骗喝不干实事的,多几个田壮壮那样动手动脑创造价值的时代标兵。

丙中洛,四周全是5000米的高山,山顶是终年不化的积雪,每一座山都是神山,叫得上名字的神山就有八座。贡当神山上的羊脂玉,肉眼就可以看得见,5000米以上的地方有雪莲花。

我在丙中洛听到的首席关键词是“人神共居”,可是我始终没能体会得到,不知道田壮壮有没有感觉。他们说,要住到半年以上,能够真的有所体会。可是,要是没有人陪的话,在那么个地方住半年还是够呛。

丙中洛是个杂居地,藏族,傈僳族,怒族,独龙族;三教合一,藏传佛教,基督,天主。以前我见过有人一边做中共党支部书记一边皈依佛门作了居士,还听人家解释说这两种信仰可以互相包容,我就觉得这已经够奇怪了,在丙中洛我还见到了有人上午在天主堂做礼拜,下午在家转经轮,晚上用傈僳话唱圣经,而人家根本就不解释。教堂外面用篱笆围起来的地是中世纪苏格兰的风格,如果你再早来几年,还可以见到说法语的藏族老太太。

田壮壮为什么选择了丙中洛?这些都应该配得上是个理由吧,《德拉姆》里面也都已经不同程度地涉及到了,影片还是以那条路作为线索,沿路截取了一些故事,有些断章取义的效果,他还可以再做下去,这些事情还够他做八个纪录片。《德拉姆》影片开头明确地说了,茶马古道系列,《德拉姆》是系列之一,那么系列中当然还应该有其它影片了,现在距拍摄《德拉姆》的时候已经三年了,田壮壮什么时候再去丙中洛拍系列中的其它影片,我等得有些焦急了,因为我对田壮壮很关心。

我对于田壮壮选择拍摄电影的地点总是充满着感情,田壮壮的电影中,我感情最深的是《盗马贼》,因为我就出生在拍摄《盗马贼》的地方,并且至今为止那里还是我连续居住生活时间最长的一个地方,在那里发生过的大部分事情我至今还记得,而在其它地方发生过的大部分事情今天我已经忘掉了。田壮壮是我知道的第一个去那个地方拍摄了一个完整电影的人,他为什么要去那里拍电影,不追究了吧,因为原因说不清楚,事实总是更重要一些。

 

时间

 

德拉姆》是在2003年非典时期拍摄的。非典的时候我在做什么?那个时候我好像也是在拍一个什么东西,还好像也是在一个有山有水乍一看和丙中洛还挺像其实隔着好几千里地的地方。

德拉姆》忽略时间,只有一个大时间,可以看出来是21世纪初,没有精确到非典时期,没有任何信息告诉你这是2003年春天。

盗马贼》忽略地点,只有一个大地点,说故事发生在藏区,没有精确到甘南。

2003年春天,大部分原本在拍戏的剧组都停工了,而有些人专门在这个时候跑出去找东西拍。

后来我才发现,那些凡是在云南、青海、西藏这些地方度过2003年的那个春天的人们,都压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田壮壮在怒江拍片的时间不足一个月,他进去的时候外面正在闹非典,他出来的时候非典还没有闹完,因此对于那个时间,那个地点,田壮壮应该有更多感慨吧。

 

体裁

 

影片是一个游记。

游记的体裁,和他的拍摄时间、长度有关系,二十几天的拍摄时间只可能是个游记,否则的话,就只能是个剧情片了。要不然二十几天能拍什么呀——这种题材。

他给画面配上的那种音乐还有那些零星的字幕,也把它搞得看上去就特别像是一个旅游风光。

他是一个外来者,代替很大的一部分外来者,以猎奇的眼光看待这个三教合一人神共居的丙中洛。我不是外来者,因为甘南和丙中洛很像,我应该比田壮壮了解那个地方。

有一点,我想他和我也是一样的。他知道他得剪出一个电影来,但他也更想先画张地图。在片名出现之前,他就在用字幕对影片做一个地理及交通上面的介绍。随后片名出现在云雾中的山乡丙中洛。他也许把云雾抓得很准,因为丙中洛最负盛名的东西应该就是云。在丙中洛,云不是只在上面的东西,而是四面八方到处都是,有时候在你脚下,所谓“云掉下来了”是也。而且他这个长镜头当中还有云雾的变化,从被云雾遮住看不清的那个村庄到云雾散去把它给看清楚了,这个过程,拍起来得有耐心,看起来也得有耐心,田壮壮大概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我不行,我等不得,我害怕电影中如此舒缓的开头,我总是盼着第一场戏就打起来。

影片的正文是从丙中洛的那一条主街道开始的,丙中洛只有这么一条街道,他打出了字幕:云南 丙中洛。我在这个镜头中还看到了我住过的那一栋房子。一条狗从街道上跑过去了,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看到那个台球室的时候,我也有点激动,因为有人专门指着那个台球室告诉我,田壮壮拍的《德拉姆》里面有一个镜头就是在这个台球室里拍的,是的,那个镜头是从那个窗户里面往外看,窗户像是一个宽银幕的电影。

开始的这个段落中,他的镜头都非常地有节制,甚至不用注意,都能发现,他总是先给一个远景,然后接着是对于刚才那个远景中的细节做中近景的描述。像游记中由浅入深的记叙,笼统地讲完了,再选择个别对象,进行细致描写。直到那个人——那个邮递员骑着自行车过了。

那个骑自行车的邮递员,根本不知道是谁,像是一个剧情片中的人物出场。远远的,他从那个索桥上骑车过去了,然后接近他,摄影机就在他骑的那辆自行车上,就在他身上,跟他一起颠簸,这是纪录的镜头可以拍到的吗?作者想干什么?他是在调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写这篇游记吧。

然而这个骑自行车的邮递员——他是有一个贯穿的,他不是一个过场的风景。邮递员把信给送到了,而且送信的这一场戏,是从里面拍他从外面进来,是纪录片中的摆设。你看到后面就会发现,他的镜头都不是非常纪实的镜头,非常地冷静,非常地有准备,似乎所有的镜头都是摆在那里等,等待要拍的东西过来,如果等不到,就摆嘛。

另外,我是从来没有见过怒江的夜景,他电影里面竟然有。

 

人物

 

影片有着非常严谨的形式。

一部由独白构成的电影,几乎没有对白。所有人在讲话的时候,情绪、态度都是统一的,也就是说信仰统一。

剧中人,就是那些对着镜头讲自己独白的那些人,一个跟一个是没有关系的。那么他要讲的不是人物命运,而讲的是那个地方。他选择的人物选择的段落选择的事件,包括那头骡子死掉了,它的主人在为它超度,都是跟宗教有关的,那你不能说它是没有脉络的。讲述者——一个人物和另一个人物,都是作者在沿途随机挑选的,它们之间没有关系,互不认识,但是他们说的事情题材都相近,不同年龄不同处境的人,在人神共居的大环境中,讲述自己,比如说有经历过两次婚姻的100岁的老人,讲述了自己的两个丈夫,讲自己当初就知道是不能嫁给国民党军官的;然后还有二十岁的女孩子,讲自己希望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做丈夫,如果结婚不幸福的话还是不结婚的好;甚至还有赶马人讲述自己一妻多夫制的家庭;还有那个牧师在讲他死去的妻子这些事情,内容非常地相近吧,跟家庭和爱情有关系。这来自于作者的意图,事先可能费了很大的劲跟人家商量,因为讲的都是非常隐私的话题。那个小喇嘛在那里讲,自己恋爱和失恋的经历,可以猜想得是费了多大劲才问出来的。

最后一个讲述者,那个八十几岁的老头讲到拉萨去做生意的那一段,为什么要用远景来拍呢?我想他是为了拍到那一柱光线,就是从屋顶照下来的那一柱光。

关键不是你拍到了什么,而是你选择什么样的东西去拍。还有就是我看到的那些东西你是如何拍到的。

 

花絮

 

我回忆,在丙中洛,最最刺激最最不虚此行的事情是溜索,田壮壮电影里面有。怒江上面有一根钢绳,人用绳子把自己拴好吊在一个滑轮上顺钢绳溜到河对岸去,惊险刺激,不逊于蹦极,我做了怒江上的空中飞人,感觉真的像飞,身轻如燕,蜻蜓不点水。而之前两个小时都在做激烈的心理斗争,上还是不上?挣扎!田壮壮电影中溜索那场戏,不是人溜索,而是马,更牛。而我比较八卦,更关心的是导演自己有没有溜索。溜索挺好的,事实上也没有必要修个桥,成本很高的。

我再回忆,丙中洛最好的就是家家户户常年不熄的那个火塘,做饭,烧水,取暖,都用它。即使没有火塘,也一定会有个火盆。火塘里烧柴,火盆里烧炭,烧炭是无烟的,不会把房间熏黑。我在丙中洛的时候,天天下雨,坐在火塘边,想吃什么顺手就可以烤。

田壮壮也很偏爱那个火塘,喜欢让人物坐到火塘旁边讲话。他影片中出现过的物品是我所见过的,像那个漆黑的烧水壶,那是一把普通的铝制水壶,放在那个火塘上烧水,壶旁边以及壶盖子全部被烧得漆黑、发亮,很好看,没有必要去清洗它,煮饭的锅也是这样的,同一种款式,同一种颜色,同一种质地,这种东西家家都有。就好像二十年前,很多家庭都拥有一模一样的东西,因为总共就那么几种款式,不像现在,丰富,乃至过剩,丙中洛没有过剩。

我还回忆,并中洛最神奇的,是酥油茶。酥油茶是一种兴奋剂,早晨喝四碗,一整天都精神。一开始我走山路喘得厉害,自从喝了酥油茶之后,便可以上刀山下火海,折腾到半夜也不累。在并中洛,家家火塘边都摆着一壶酥油茶,随时补充能量。田壮壮影片中也有一场戏是女主人在用酥油茶桶打酥油茶,技术娴熟,动作潇洒,我从前只在舞蹈里看过打酥油茶的动作,节奏感很强。我从并中洛回来后,意外地发现我家冰箱里竟然会有酥油,打酥油茶喝,用搅拌器,因为我没有酥油茶桶,即使有,我也没有技术,被酥油茶烫着是会出人命的。来客人的时候我招待他们喝酥油茶,告诉他们,喝酥油茶,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走路也有劲了,白天喝酥油茶,不瞌睡,晚上喝酥油茶,睡得香,喝酥油茶,一切皆有可能……

他影片当中出现的人也是我所见过了的。比如丁大妈,丁大妈掌管着重丁教堂的钥匙,丁大妈是当地的名人,旅游者们都去丁大妈的农家乐。我有朋友在丙中洛拍过未完成的纪录片,里面也有丁大妈。我在丙中洛见到丁大妈的时候,也正是有外来电视台的人在采访她,否则我也没有机会进到重丁教堂里,教堂只有星期日开放。

丙中洛越来越有名了,丁大妈还将出现在更多的电影和电视片中。

从重丁教堂到丙中洛那条主街道,有一条曲里拐弯的土路,那条路我在那里时天天走,有时坐车,有时走路,田壮壮也走,影片之外的事情是田壮壮在那条路上救了个人。一个妇女被自己的丈夫酒后致伤,哭天喊地地拦下了田壮壮的车,田壮壮把他带到了乡里,包扎伤口,后来那个妇女被送往县里医院救治。这件事情是我是在那个关于《德拉姆》拍摄过程的纪录片中看到的,并非我独家报道,很多看过《德拉姆》的人应该都看到过,在这里讲一下,是有重复啰嗦之嫌,但更重要是为了对比之下讲下面的一件事情。

这件事情也是田壮壮在拍电影的时候遇到的一个意外。那年,拉卜楞寺原失火,正赶上田壮壮的《盗马贼》剧组在那里拍电影。那时候夏河县还没有消防队,是从二百多公里之外的临夏和兰州叫的救火车,等救火车到了那儿也已经烧得差不多了。田壮壮用电影胶片把着火的全过程都给拍下来了。那是1985年,那时候我还小,这件事情我是听我老爸说的,我老爸在甘南州电影公司看过刚刚洗印出来的《盗马贼》样片,没有声音。

后来我永远记得了拍《盗马贼》和拉卜楞寺院着火都是在1985年。

德拉姆》是在昆明首映的,《德拉姆》的盗版碟到处都有卖的,很多人都看过《德拉姆》了。而《盗马贼》没有盗版碟,我是几年前的一个上午在电影学院的拉片室里看过《盗马贼》,我认识的人里看过《盗马贼》的不超过三人。

 

中心思想

 

丙中洛的人民谈不上勤劳,农民很懒,他们宁愿让土地空着,也懒得去种,他们只顾自己开心,每天只要有一点酒喝,就可以开心一天。我去过丙中洛的迪厅,他们蹦的是藏迪,我跟他们一块蹦过。我不跟他们一块蹦的时候,在房间里听见他们在外面没完没了地唱歌。唱到半夜,然后第二天睡懒觉。一大清早就有人喝醉了在街上晃悠。

果真很开心,找不见烦恼。在《德拉姆》里面就可以看到,比如那个牧师     ——就算是在讲到自己已经死去的妻子的时候,也非常地愉悦非常地释怀,看不见悲伤,就是拿得起,放得下。

这一点和我看到的其它关于藏人和藏区的电影都一样,愉快和温馨。而更多的电影,更多的纪录片,讲的都是苦难和不开心。

这一点和我小时候在甘南见到的也都一样,我有一个干爹,是个藏族,我从没有看见他不高兴,他一高兴就喝酒,一喝酒就唱歌跳舞,至今说起汉语来还非常地“老外”,会把“高血压”说成“高压血”,他偷懒不想工作的时候抱着脑袋说“我的高压血犯了”;把“不许动”说成“许不动”,他演话剧,演一个只有一句台词的人物,上了台,他端着枪开口说“站住,许不动”……这都挡不住他整天穷开心,而更多的人则是,不穷,还不开心。


网友评论...

(尚无网友评论)

我来说两句...

注册登录后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