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伪善的还乡之旅《暖》

    我对霍建起在当下这个喧嚣的时代能拍出这样纯美的电影心怀钦佩，这需要何等沉静的心态才能做到的啊！在他温暖柔软的情怀里，乡村既是想象中逃避尘世的安慰之地，也承载着城市人抚今追昔的喟叹心绪，就是说，霍建起的电影所建构的乡村意象，一方面是他对过去时态的乡村生活的诗意性回忆，另一方面也是逃避现实的一个伪善借口。
　　
　　在其较早的作品《那山，那人，那狗》中，贫瘠的山村就显现了诗意浪漫的审美品质，山民们质朴的生活和单纯善良的内心，完全和他的乡村意象吻合，虽然其中也略微透露了山村人向往外部世界的渴望和贫困所带来的苦难，但这只是美丽乡村的小小插曲而已，而与较新的这部《暖》相比，前者只是对乡村一厢情愿的浪漫想象，后者却在浪漫想象中，掺杂了一个疲惫臃肿的都市人对于乡村矛盾复杂的情感，尤其是对过去的回忆与忏悔，虽然这忏悔有点轻描淡写，这回忆带有太多刻意雕琢的痕迹。
　　
　　《暖》的故事情节在现实和回忆的交替穿插中行进，一个从乡村考出去的大学生井河，在十年后因事回到乡村，遇到自己旧时的恋人-暖，在井河的回忆中，暖是个颇有艺术天赋并且很美丽的女孩，她喜欢上了省城来的戏班里的武生，在与武生相恋后没多久，武生随剧团回城，却再也没有了消息，暖在等待无望后与井河相恋，两人在荡秋千时，暖摔断了脚，从此成了瘸子，而井河考上了大学，后来两人因误会分手，暖嫁给了一直暗恋她的哑巴。
　　
　　在整个故事里，井河这个角色既是叙述人也是主要线索，可以说井河象征了都市人向乡村回望的一个符码，他的情感和矛盾心绪是有代表性的，过去的乡村记忆一直在和当下的都市现实相互纠缠，挥之不去的回忆几乎成了一种乡村情节，而回到乡村生活，他是知道绝对不可能的，所以在他的眼中，乡村竟成了一个虚幻却充满安慰的美丽所在，那是他灵魂最后的栖息地，这种情感，和初恋相仿，所以，暖这个角色实际上就成了整个乡村记忆的象征，而女性的，柔弱的，虽易受伤害却依然美丽的暖，的确也符合他的乡村情结，而她等待的姿态，似乎是遥遥相望于城市的一个永恒的塑像，城市从那里出发，带走了血和爱情，带走了资源，并回头征用土地，而乡村这个易受伤害的女性形象，却在等待中被挤到边缘的位置，在影片中，井河哽咽着对暖说：“这世界上，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我忘记了你……”而暖回答：“不，你没有忘，越不回来，就越证明你记得我！”在我看来，这是城市和乡村的对话，城市对乡村充满深切的情感和愧疚，但是，城市并没有半点补偿的办法，只能又虚设下一次等待，井河临走时，对暖的女儿许下诺言：“长大了，叔一定接你到城里念书！”
　　
　　另外，暖怎么从讨厌和害怕哑巴转变到嫁给哑巴的，影片交代不够，显得仓促，导致哑巴这个角色的设置，似乎只是为了配合井河离开农村，离开暖后的替补存在的，他破烂的衣服，肮脏的外表和失语的状态，夸张的表演，其实就是留守乡村的一个可怜的象征，虽然他也有柔软的内心，但相比于从城里回来的井河来说，哑巴显得粗鄙而萎缩，我也注意到，井河离开暖，还有一个漂亮借口，那就是他寄来的几封信被哑巴撕毁了，暖没有看到，所以没有回信，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分手，虽然井河对自己内心里早已想离开暖，亦有忏悔，但是这个情节，却让人同情并原谅井河的背离，这也是影片伪善的情感内核之明证。
　　
　　影片如诗如画的摄影，演员的漂亮面孔，以及三宝精美而契合的配乐，的确在某种程度上能起到安慰人心的效果，我也能理解霍建起的电影在日本频频获得青睐的原因，但使我不认同的是，也正是这一派美丽迷人背后置起码的真实于不顾的手段，和虚伪的心态，中国乡村的现状与过去，霍建起这个年龄的人不会不知道，影片中所有关于农村的景物描绘，乡风民俗的表现，都有种虚假的美丽，比如暖上中学时，表演戏曲的那个挂满彩色气球的舞台，华丽的戏装都令人匪夷所思，古雅的乡村建筑（取景自徽派乡村），红灯笼，戏台，小桥流水，远山，这些背景元素使霍建起的电影乡村象个诗意的天堂般迷人，而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对外面世界充满渴望，也见识贫乏，就连十年后回到乡村的井河手中的自动雨伞都能让他们惊异，一块水果糖就能让他们露出幸福的笑脸……我只能说，这样的乡村也只存在于霍建起的想象之中，而这个改编自莫言小说《白狗秋千架》的电影居然获得了与原作截然不同的审美和思想品质，真是一次戏剧性的转换！
　　
　　也许，霍建起正是想在电影里固执地虚拟这样一个乌有之乡，他试图在其中找到内心的安宁，和灵魂的栖息地，他也试图让我们和他一起回望，一起麻醉于美丽安静的乡村景色之中，他似乎要说：我们来自那里，只有在那里，我们才能感到真正的幸福和安宁。但是，与《孔雀》这样的电影相比，同样是在精美素雅的画面中显现过去的回忆，但《孔雀》的所包含的悲剧性张力在深深刺痛我们的同时，也引发我们对过去与现在之间关系的深刻思考，关于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和我们要到哪里去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