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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给青年学生的一堂课(下)

2006-6-4 17:55  来源:联合报 作者:   感谢 fanhallfilm 的投递

文化是一种斗争,历史是赢的人在写


朱全斌:李导演跟我和曾老师都是四年级的人,我们当学生那个时代和现在学生不一样,比较接受传统的价值观,比如像坚持、节省这样的价值。就我了解,李导演当初在当兵时碰过「兵变」问题,不知后来是不是变成李导演创作的养分。另外,草莓族的学生不太能够接受批评,当然我们上课会多鼓励,可是光鼓励不批评的话,学生也学不到东西,批评重一点又会造成他们的伤害。李导演过去十五年拍片的经历并不是这样顺利,拍过很多片子,也面对很多批评,包括这次《断背山》有很多团体,比如卫道人士抗议,《卧虎藏龙》在大陆也受到一些批评,说是给西方人看的中国片。遇见这样的批评,或是人生低潮时,怎么去坚持自己的创作理念?


李安:坚持是一种本能,以前我们爸爸、老师比较凶,我们的抗压性比较强,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很能受气,我抗压时也不会跟大家争执,君子报仇三年不晚,过了三年我的一个片子出来让他shut up,但让他shut up以后,又会有新的抗议,大概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不可能取悦每个人。刚才你讲到卫道人士抗议《断背山》,但也有开明人士觉得不够开明。


最重要的,还是要拍我想拍的,很真诚地表现我原来想要做的,大家的反应也要注意,但到了某个程度,我就放弃了,我不可能讨好他们,我也不需要讨好他们。


并不是说讨好不必要,因为你需要和平共处,因为片子要上演,不仅观众,光是和工作人员相处就会听到不同的意见,有些好的可以容纳在内,有容乃大,为什么不呢?像《卧虎藏龙》,很多人有意见,但我觉得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觉得这个世界常常外行批评内行。我到海外,你说我是龙的传人也好,说我是封建余孽也好,如果我不留下一点声音,将来大家以为中国就是那个样子,所以我要拍《卧虎藏龙》,但破坏中国文化没有比中国人更厉害的,那我宁愿拍给老美看,他不会说他不懂,他至少心里还有一个幻想,觉得人是可以飞起来的。


卧虎藏龙》在台湾受到很大的欢迎,当然也有批评,有些事情是我没有办法的,比如周润发我把他打死,国语还是讲那样子,以前老广说官话就是那个样子,可是大家坏东西看多了,配音听多了,你把真东西给他,他反倒受不了,觉得很好笑。我拍以前就晓得这个,我做死了就是这样子,叫我再来一次,我还是做同样的傻事情,因为这是我要坚持的。


现在情势变了,将来念电影的出来,面对的是大陆市场,台湾市场是绝对不够的,这是现实,你们必须和华人市场结合。文化是一种斗争,历史是赢的人在写,所以希望大家是赢的这一边。我们这一代是跟他们文革那一代斗的,所以我们有很大的优势,他们是被摧残的我们是被教育的,但现在你们是被摧残的,他们是被教育的。我们现在还占了一点优势,再过几年就会是劣势,加上地方又小,你们真的是很困难的。


面对西方,你们要注意共通的语言、要注意固有的特色,西方强的东西你们一定要去学、去发展,不是光吶喊、讲一些没有营养的话。弱的部分要补强,强的东西不要丢掉,要继续,让它更强,这样我们才有竞争力。现在已是global了,以前我刚到美国,连葱都买不到,看到葱都要流眼泪了,再过几年看到猪肚都出来了,现在老美吃东西比你还要精,他们都懂了。这个世界一直在变化,你们面对的社会跟我们不一样,你们出来后也不一样,我只能把我经验中重要而不会变的部分告诉你们。将来世界愈来愈小,中心与边缘的分界愈来愈小。


唯一贯穿电影的是个性中比较压抑的部分


曾壮祥:李导演谈到全球化,我们看一下李导演拍片的片单就可以知道,包含很多地区的文化,面对不一样的文化冲突时,是怎样吸收、了解,然后放到电影里去。还是有一贯的想法在贯穿这些作品?


李安:唯一贯穿的是我个性中比较压抑的部分。个性压抑、从小听话的好学生,有压抑的元素比较会做。这个压抑跟戏剧很有关系,因为我很喜欢戏剧,从以前学校演戏、去美国学西洋戏剧,我觉得压抑使有些东西不能发挥,它的戏剧性就很强,这部分是我比较喜欢、擅长的。


因为压抑,不能畅所欲言,在过去那个时代,很自然就会拐弯抹角,所谓的「符号」就比较厉害,明喻、暗喻,我们中国人不必教就会了,自然就比老美强,因为嘴上不能讲,我们的影像就比老美强,影像、声光这种旁敲侧击的东西是很电影的,这是我们的强项。


拍电影是team work,职位上我是导演,可是我有一段很长的学习期,这个东西不是一来就会了,或有什么妙方,原则就是你要虚心学习,要把过去的东西摆在一边,然后在学的时候,有新的发现,它很自然地会跟你过去的文化底蕴、文化的根连在一起。


我看东西有一种习惯,当那个东西跟我不一样时,就产生创作力,我不必担心作为一个中国人一定要怎么不一样,因为我本身就不一样,所以我尽量去学。比如《理性与感性》的时代背景是前维多利亚期,乔治王朝,我在开拍前先去英国住了六个月,一点一滴地学,后来我认识一个研究员,他说他姊姊是专门研究狗的,她说只看过一部电影把所有的狗都搞对了。所以电影里每一只狗、一只猪、一砖一瓦都是我自己去挑出来的。或是《与魔鬼共骑》,南北战争就连美国人自己也不太熟悉,可是有一群人疯狂地一直在演那时代的事、过那时代的生活,但我只经过了一个月,在电影上演出来,我做得比他们还像,这是我的专业。


专业很重要,但我不要成为一个专家学者,我不需要,我只要够用,我只要人家拿给我好的、坏的,什么东西在电影上很有效,什么东西是白做工,这些我能够分辨出来就可以。最终人家还是看演员演技与故事,人性的共通点、戏剧性。


理性与感性》时候我学得很慢,因为第一次拍英语片,而且面对的都是很高档的人,包括我的工作人员拿摄影机方位都比我熟很多,我要向他学,还要驳倒他,真的很吃力。过了那一关,就愈来愈快,我的研究期就愈来愈短,我知道有些可以省点力,我也慢慢觉悟有些东西你放上去,观众也不关心,你不是在为他上历史课。说穿了还是专业,我主要是拍电影,电影是一层皮,入木三分就可以,你不必七分八分,三分你要有,那个重心我能分辨就好。另外,要虚心,刚开头你碰到一个专家,总要受一点气吧,等学到了以后就不受他的气了。


最好不要去想个人风格,一想到个人风格,所谓知识障、心魔就产生


朱全斌:刚才李导演说的,虚心、做研究的重要之外,我觉得满重要的一点就是,虽然你的片子代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文化,不管是《理性与感性》、《卧虎藏龙》,但到最后它们都是李安的电影,到底是什么让大家觉得那是李安的电影呢?除了刚才导演说的很重视演员的表演,还有故事的冲突性之外,我们可以发现里面有一些固定出现的主题,也就形成它的特色。比如父子关系,或是文化冲突,重复在很多影片出现,可能导演特别关心,这就牵涉到创作者是否自我了解他关心什么,我阅读李导演的传记,他曾提到,懵懵懂懂念大学的时候,他看了一部《毕业生》,给他很大的震撼,里面所谓对体制的冲撞,这个精神对他来说是一新耳目,所有后来的片子都可以看到这个特色,每一部片都想冲撞一点什么,比如旧的体制,所以是不是除了生活经验之外,应该透过某些方法,例如透过某部启蒙的电影或其它艺术作品,帮助自己找到自己是怎样的一个创作者,自己关心什么样的题材或什么样的主题,这对形成个人风格是不是很重要?应该用什么方法去达到?


李安:对我来说,最好不要去想个人风格。一想到个人风格,所谓知识障、心魔就产生,个人的东西反而发挥不出来。我诚心地讲,风格是让那些没有风格的人去担心的。我觉得风格要想,因为你接到一部片,有些东西要统一,细节调整一下,我拍片是从剧本的构想,每个环节,每个演员的表情,一直到最后观众听到的声音,音乐、音符,我都尽力做。


电影不是人生,要两个钟头可以讲完,所以要有一个人用他的想象与视角把它统一,让两个小时可以讲清楚,将主题发挥出来。做这个工作时非常辛苦,不是每个环节都是我的专业由我去做,我是在做领导统御的工作,要控制工作人员,不然就变成五部电影,两百部电影,而不是一部电影了。


每部片都呕心沥血,


都是当时最想做的,


很自然的它就是李安式的电影


李安:在这个过程里,每一个环节都要用心,很自然的就形成李安式的电影,跑不掉的。因为我拍的都是我喜欢的题材,不是说我拍了《喜宴》红了,所有同志喜剧交给我我都拍,我只是在交货,我不是这样的导演,每部片都是呕心沥血,是当时我最想做的,那很自然的它就是李安的电影。有些规则我要注意,有些东西我可以出格,因为李安可以这样做,别人不可以这样做,这只是李安的电影。


你刚刚讲到两件事,一个是贯穿的主题,另外一个是主题的突破,像演员一样,突破就是演一个疯子、一个坏蛋、一个革命青年,一直在换角色。我希望像看风景一样,每次到一个地方,去游玩、去冒险。这个突破是我自己订一个主题,这个主题是我过去没有做过的。你刚讲到所以会变成李安电影的特质,比如说像压抑、时间变化、父亲,这些都是我不喜欢我自己的部分,我进入到那个世界,是我自己想象的模样,包括父亲、压抑,都是我希望摆脱可是摆脱不掉的。


有些东西我是永远没有打败过的,比如说压抑、父亲,一直在变形,可是它还是父权的问题,不是母亲的问题,我小时候不晓得受过了什么,到《断背山》里也还是有父亲的影子,但那是人家写的故事不是我写的。时间是一直在变化的,我们一直想抓到一个主义,一个信仰,可是它最终会背叛你,就像中文讲的「易」,「易」有三个意思,一个就是变,一个就是不变,还有一个是简易,很简单的道理告诉你,这个世界唯一不变的道理就是什么东西都在变,这个可能跟我的成长环境有关,我小时候相信反攻大陆,怎么后来不是这么一回事。


朱全斌:时间已延长半小时,但是永远都不够,李导演对每一个问题都诚恳地回答,我相信大家得到很多启发,最后要提一个小插曲来作为今天的结束:记得李安导演刚拍完《理性与感性》时,李伯伯跟李安导演有过一段对话,李伯伯对李安说,你这样拍到五十岁大概就可以拿到奥斯卡了,他非常有预知能力,可是后面还有一句话,他说到时候你就退休去学校教书吧。今天李导演到这里帮我们上了这么好的一堂课,也算是实现了父亲的心愿,希望这只是开始,不是结束,以后李导演有机会还可以亲临,再给我们指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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