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杰瓦依达二题
这部电影一直排在安杰.瓦依达创作年表的首位。他在几年之前拍摄的那部有关制陶业的纪录片只是一个例行作业而已。之所以选择这个题材,是因为那些表情麻木肢体僵硬的陶罐不会引起罗兹电影学院的审查麻烦。瓦依达不属于这些呆滞的成品。事实上,如果将他看作一个制陶人的话,瓦依达更感兴趣的地方在于如何分析政治火候以及意识形态的烘烤焙烧。可惜的是,影片中釉彩浓重的地方都已经被当局敲落了。瓦依达说,“当我看到这部最终的《
一
按照革命史的叙述规范,这部电影讲述的是年轻一代在战斗中成长的故事。在共产党员塞库拉的引导下,工厂学徒斯塔奇加入了由杜洛塔直接领导的地下组织人民卫队,从一个单纯的青年转变为一名具有自觉意识的战士。他喜欢充满英雄气质的杜洛塔,然而还没有来得及倾吐自己的爱慕,这朵钢铁玫瑰就被纳粹警察带走了。战友牺牲,爱人被捕,斯塔奇转过身擦干眼泪,迎接新一批青年战士。然而,这个悲壮而昂扬的英雄主义叙事还是没有能够完全符合政治问卷的选项期待。审查权威将胶片扣压的原因是——《
构成影片张力的元素来自不同向度的双重理想,一方面是在创作上接受了来自于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的影响,另一方面又是无法抗拒的基于革命叙事的理想主义激情召唤。前者使影片聚焦于占领时期的波兰底层民众,并且确定了一种平缓自然的语调,而后者则构成影片内在的紧张节奏和重音强调。但是,这两种倾向都是对某种官方既定原则的偏斜与悖反。
1944年,苏军开进波兰领土,在坦克车到来的同时,意识形态的隐形飞机也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空投于克拉科夫广场。安杰.瓦依达从美术学校毕业之后,就被要求模仿苏联风格进行创作。对于这种没有任何美感与情趣的政治图解,瓦依达深感厌倦和失望。这种艺术创作的方式实际上要求每一个画家都成为神笔马良,根据政治晴雨表预测未来的天气状况,或者依据风云走向而给过去建造的违章建筑安装避雷针和太阳伞。依照这种准则来看,还未曾开始电影创作的画家,安杰.瓦依达同志,已经开始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从罗兹电影学院毕业之后,瓦依达终于有机会表达他对德西卡和罗西里尼的倾慕。《
二
瓦依达在后来的访谈中透露,引起波兰官方不满的地方有两处,一是影片中以斯塔奇为核心,包括加西奥和雅采克等人在内的青年英雄群像,另一处是一个非常具体的有关马克思和剩余价值理论的场景。来自中央委员会的意见认为,斯塔奇等人并不是任务明确的革命者和共产党,他们是社会放逐者。而亚历山大.福特支持瓦依达的辩护词则是,“同志们,我们在意识形态上都是一致的。”可见技术层面的东西只是引起误会,争论的真正焦点还在于影片的思想是否严格地遵守了政治路线的标向。按照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所提供的依据来看,斯塔奇、塞库拉和杜洛塔无疑是波兰的真正主人,但是对于这些主人的赞美却引起另一些主人的反感。很显然,能够解决这一问题的答案只能是历史的,而不是社会的。在影片所讲述的战时抵抗运动时期,波兰境内存在着很多政治组织,以波兰共产党的名义而成立的组织是在苏联境内组建的。苏联政府担心这些没有统一领导的政治组织因为任务不够明确而缺乏能力,进而为敌视苏联的力量所利用。所以,一旦当电影中的英雄具有成为散兵游勇的嫌疑可能时,一个极其敏感的政治问题就浮现出来了。当然,真正掌控波兰电影审查的人物可能并不是亲苏分子,然而,不容置疑的事实是,影片上映的1954年虽然正处在斯大林逝世与苏共十二大召开之间,是一个政治空档,可是苏联政府并没有放松对波兰的控制。因为1949年的苏南冲突而刺激的高度敏感尚未消退,后来的波兹南事件的爆发更将这种敏感推向暴怒。接替了斯大林的赫鲁晓夫亲赴华沙,刚下飞机就大声训斥波兰人,“我们为这个国家流了我们的血,而现在他们却在试图把它出卖给美国人和犹太复国主义者,这办不到,绝对办不到。”因此也就不难明白,为什么《
三
尽管在阿尔都塞看来,有着二十余种定义的意识形态是没有历史的,但是,意识形态的修辞策略却从来都是历史的。借用伊格尔顿的观点,马克思《
而这部影片的命运,对于瓦依达来说是偶然的,对于政治来说却是必然的。尽管《 在《 一 美国电影理论家汉德森在《 在1956年的波兰快车道上,瓦依达启动《 这种遭遇和波兰的政治环境有密切关系。战争结束之后,波兰人对苏联政府的控制深恶痛绝。敌视苏联的情绪不仅没有得到缓解,恰恰相反,波兰国民对于时任国防部长和部长会议副主席的苏联元帅罗可索夫斯基相当反感。波兹南事件之后,波兰统一工人党召开八中全会,将罗可索夫斯基排除出政治核心,哥穆尔卡被推上第一书记的领导席位。按照瓦依达的话来说,“哥穆尔卡是左翼分子,可至少是我们国家的人,不是从莫斯科派遣到波兰的代理”。这种短暂的兴奋实际上仍然隐蔽在某种紧张状态之下,——就在八中全会召开的当天,赫鲁晓夫就将驻波苏军调遣集结于华沙边地。尽管整体气候并没有改变,但是,瓦依达的《 二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瓦依达在《 这种苍凉的诗意并没有妨害到影片的真实效果。虽然此前准备执导该片的导演安杰依.曼可觉得这部电影不可思议,尤其是在地下拍摄的那一部分里,大量精巧的布光设计将会严重地影响影片的真实性,但是,在瓦依达最后完成的作品中,仍然具有某种纪实风格的糙砺气息。在描写起义对于转入地下前的最后一场战斗时,瓦依达甚至使用了真正的机枪和子弹。在数字技术飞扬跋扈的今天,瓦依达的这种冒险让人震惊和感动。在影片进行到第45分钟的时候,部队进入地下,开始“下水道”部分的描述。诚然,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根本无法实现类似DOGMA95那样的教条,但是,人工光的利用也并非永远都是一种破坏真实的元素。在大多数的场景中,瓦依达的用光技巧都镶嵌在叙事之中。照亮背景和人物的可能是一支手电筒,或者漂浮在某个角落的半截蜡烛,或者是某个人用他紧张不安的手企图划亮的火柴。在叙事而外,一些看似琐屑的技巧实际上还承担了重要的表意功能。在幽暗污浊的下水道里,一明一暗往往具有某种微妙的象征意味和暗示。 借助于偶尔的微弱的光线,可以看到下水道中起义士兵的满身污秽。——在影片送往戛纳参展的时候,制作方还担心这些环境因素是否可能引起资产阶级审慎魅力的胃痉挛。在这种环境真实之上,还有另外一重的形象真实。当这些士兵进入下水道之后,他们实际上已经接受了一次荣誉的死亡,其次才是生命的死亡。军人意志被更大的求生本能所包裹,影片在生存的渴望与恐惧之间展开叙述。然而,令人绝望的是,一些人死去,一些人被俘,查德拉中尉在失去了所有部下之后,开枪打死了军士长布里特,回身在次进入没有出路的下水道中。 颇有意味的是,有关《 三 对于这种禁忌的规避构成了《 在这个角度来看,《 瓦依达对于华沙起义的看法是,这场斗争的失败“为斯大林占领波兰提供了方便”。这样的认识与国际关系分析专家们的观点不谋而合,他们认为,华沙起义是受到伦敦方面支持的一场运动,在军事上针对德国,而在政治上则针对苏联。但是这种观点在1950年代的波兰是被禁绝的。哥尔穆卡虽然上台了,却并没有足够的力量摆脱苏联的掌控。执政不久,他就开始紧缩国内政治,包括对瓦依达所在“盖达尔”小组进行监管。1958年之后,哥穆尔卡领导的波兰再度回到苏联模式。——意识形态的训诫迫使《 众所周知,除了波兰与德国之外,来自伦敦方面和莫斯科方面的政治力量也是左右东欧战局的重要因素,尤其是苏联,这个庞大的邻居在相当漫长的时期之内都强行掌握着隔壁的钥匙。影片讲述的1940年代晚期的历史,只要对稍早前的一些事实加以梳理就会发现,苏联是一个绝不比德国更温柔的噩梦。无论是1930年代末期的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及其秘密补充议定书,还是1940年枪杀两万多名狱卒的“卡廷森林事件”,苏联的形象都在波兰人的心里投下了巨大的阴影。然而,在影片《 实际上,在华沙起义爆发之时,苏联红军已经抵达维斯瓦河流域。1930年代苏德签署的补充议定书中规定,如果波兰政局发生变动,那么苏德之间的势力范围划分将以纳雷夫河、维斯瓦河以及桑河为界。这证明维斯瓦河东岸地区早已在苏联的规划之内。在影片中,黛西曾经提起过这条河的名字。她搀扶着受伤的杰克在下水道中摸索,看到前方的亮光,误以为找到了出口,结果发现那个出口只是通向河流的一条绝路。在阳光照进来的地方,是钢铁的栅栏。这条河显然就是维瓦斯河。影片从洞内的视角近景呈现了两人走向洞口的画面,接着,以洞外的视点反打为栅栏背后的黛西与杰克的近景。其时,杰克仅存奄奄一息,黛西对他说,“我看到了水,还有绿色的草地。”杰克闭着双眼说,“那我们就去那里吧!”但是,镜头并没有按照惯例摇向那块福地。事实上,在这一场景中,多次切换移动的镜头始终没有表现出对岸,那里正是许诺援助起义的苏军驻地。 有关黛西的另一处场景,也颇值得深思。她从战区外通过下水道回来,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去找杰克,但是杰克却因为她与查德拉中尉的关系而吃醋。黛西拿出她带来的礼物讨好杰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真正的英国茶和香烟!”这句台词的用意显然不是在向英国贵族的典雅生活表示崇拜,而在于微妙地暗示伦敦流亡政府在波兰战局中的关系。——马歇雷说,“作品就是为了那些沉默而产生的”。在《 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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