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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莫多瓦之欲望法则

2006-5-4 10:23  来源:后窗看电影 作者:物质莲花   感谢 fanhallfilm 的投递

虬江路卖碟的市场里整饬一新,几乎全部是新面孔。我们转了一圈,没看见几个卖碟的,夏昂将我带到一个女人的摊位前,同她聊了几句,问她有没有麻将的碟,她吩咐身边的女孩去柜台下找,我站在纸盒前用手指指尖翻看。约莫过去半个多小时,手上鼻子上全是灰,夏昂把自己挑好的碟往柜台上一扔,回过头来看我这里,我递给他两张,一张阿尔莫多瓦,一张塔可夫斯基,他把塔可夫斯基丢进纸盒,拿起阿尔莫多瓦说,你真的要这个人?我点点头,他看了看,摆出不解的神色,问,多少钱?


这两张圆圆的碟片里几乎包括阿尔莫多瓦所有的电影,我对着菜单呆坐了片刻,挑了中间的一个:欲望法则。它会告诉我什么呢,什么是欲望的法则。什么是法则,LAWRULE?什么是欲望?是那个伴随我们出生而出生,伴随我们死亡而死亡的东西吗?是有人把它等同于爱的东西吗?是迷踪的森林吗?是无数导演花费无数胶片也没搞清楚的问题吗?还是根本无需说明?也许又会是废话连篇,象所有最好的电影那样子,充满无用的幻想和失控的喋喋不休。如果有人卖给我一张七块钱的碟,告诉我,我能教会你什么是欲望,可能吗?


我是安东尼奥.贝尼兹,

不是别人,不是油漆工,不是部长,不是邮递员,不是灯塔管理员,不是处男,虽然我可能曾经是过,难道所有人不都是么,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是,不是丈夫或妻子,更不是疯狂的童贞女,不,我不疯,不是吸毒者,我从不吸烟,不是酗酒者,不是个混蛋,不是儿子(也许更象个囚犯!),不是无业游民,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不是教堂,不是街道,不是气象预报,不是季风,不是孤独的岛屿,不是饥饿的海鸟,你不能告诉我我是谁,因为——我是安东尼奥.贝尼兹——

这个名字没有丝毫意义,我是个傻瓜,一个无可救药者,一个精神病患者。

说出这样的定义带有何等的快意,没人在乎,你明天是否还在地球上走路。看见那个人了吗?那个“人物”?一举手一投足,自以为自己无所不知的人,也许更确切地说,自以为自己知道不知道什么的人。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其他任何人,他不知道这块此时正承载着他的土地,他不知道那个照耀他的太阳,他不知道他身边的女人,她看上去象任何一个真正的女人,她比她们更美更真实,他看她,用篮子一样的眼光,他不知道他自己,他不知道世界,他不知道什么事正发生在他的窗外,他不知道他的电影是什么,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他不知道明天是什么,如果我杀死他,没人会知道,没人知道他死了,斗牛和无花果树不认识他,马和蚂蚁不认识他,孩子不认识他,黄昏也不认识他,哦,我爱洛尔卡,谁说我不能爱他,我爱他象爱一棵绿油油的仙人掌,象爱我的头盔和薄薄的衬衫,他是我的氧气,甜蜜的呼吸,是的,他是个胆小鬼,一个笨蛋,一个傻瓜。但我爱他,我爱他。我不认识他,我会认识他的,他也会认识我,他会知道我爱的人是他,不是别人,不是帕布罗,而是他,是他,就是他,他自己,不是别人,不是导演,不是给人安排角色的会写剧本的导演,不是什么人的兄弟,不是行人,不是客人,不是男人,不是女人,不是同性恋者,而就是他,是他,就是他,看他在那里说话,同一个女人说话,她的半截身体都要折断了,她叹息着,她的身体象只风笛,呜呜地吹响,象棵小蘑菇那样说话,全身都是衣服,衣服把她给淹没了。他要离开了。那些地面上的树不会离开,空气不会离开我们,只要有男人,女人就不会离开,可他要离开了,他把可怜的小蘑菇扔在那里就离开了,他会回家,看他的样子,地板没有挽留他,门闩没有挽留他,颓靡的夜没有挽留他,他为什么不离开呢?

因为我抓住了他。啊哈,我抓住他了,他在颤抖,难道我们不都在等待这个时刻么,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可连看着对方眼睛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海鸟飞来飞去,划破静谧的天空,绿色的酒在流淌,它流淌在血液里,燃烧的血管里,钢铁般意志的大海里,我的爱人,就象海那样,你没有听说过么,象海那样的。就象大海住在大海里面,泥土住在泥土里面,安东尼奥住在我的里面,象天堂的门打开一道缝隙,是他,是白色的雪花飘落,雪花住在雪花的里面,我们相爱了,雪花爱着雪花。


我丝毫不怀疑我的魅力,无人能挡,灰尘扑面的街道又怎么样,坍塌的房屋又怎么样,破碎的字母又怎么样,黑色打字机又怎么样,你冷冰冰的面容又怎么样,逃跑又怎么样,离开又怎么样,除非能够失忆,但人们会告诉你一切,比你失去记忆之前更完整的事实,都会放到你面前。你无法登上残破的梯子,人们修好它,看他们多残忍,虐待一个不能动弹的人,把记忆的木楔钉进他的脑子。而他,竟然还感激得哭泣,象个孩子那样抱头痛哭。


黎明抓住的鸽子沿弯曲的航道飞行,这是我用曲尺画好的图纸,铅笔夹在耳朵上,曼妙的音乐还在回响,陌生人,醒醒吧,从醉酒的街道上醒来。哦,我的心,就象干枯的无花果,红色的核被风吹干,发出苦涩的味道。那是海水的味道,那个孩子的血被海水带走了,他的生命也被带走了,他死在灯塔的下面,海的怀抱,他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他自己,他不知道明天,明天不会来到他面前了,他不知道爱情了,他不知道什么是自由,他不知道了,他也不知道死亡,他在坠落时已经死了,也许他知道,海水带走了他,海水把他的哭泣用海螺盛走了,如果他愿意,可他不会知道了,难道爱情会有这样不同么,难道这个人的爱和那个人的爱那样不同么,难道不同人家里的床那样不同么,难道女人的阴道那样不同么,难道男人和男人那样不同么,象马德里的街道那样不同么,难道你家的烟囱就比我家的直么,难道灯塔比我的吻更激动人心么,难道我的胸膛比不上肆虐的大海么,难道你以为开上车就可以走得更远么,难道哭泣能让我忘记你么,难道死亡不比生命更动人么,难道身体的虚弱能把我带回记忆中么,难道栅栏阻挡得了真相么,难道我们象野兽那样的走动能给世界带来更多齿轮么,难道时间象宇宙是无限的么,你就这样用咖啡匙量走你的生命,我就这样容许你这样用餐刀切走你的生命,我就这样容许你这样象采摘葡萄那样采摘走你的生命。


我们听不见,果实尖叫的声音,它们互相挤压,沉默地在你体内尖叫着,你的笑,象毛茸茸的五月的葡萄叶,擦着我的神经,我的视线,你怎么就知道这是马德里的房间,如果你不看外面的风景,没人告诉你,你怎么知道呢,没人告诉你,安东尼奥,没人告诉你我是谁,你怎么能找到我呢,你用什么找到我的,你没有翅膀,也没有地图,你的抚摸,粗砺得象斗牛场上的沙土,你的呼吸,象干旱夏日的雨水,我们没有地方盛放最后一小时的盛宴,没有,连小小的药瓶也找不到,世界太拥挤了,窗子太多,有太多的星星和月亮,美妙的音乐,还有,更美妙的女人们,没有地方让我留给你,我把圣母像前面的地板留给你,只有两只脚站立的地方,我把孩子的祈祷留给你,我把火焰留给你,我最后的火焰,我把我的眼泪留给你,够多的了吧,我所有的眼泪,如果我还有的话。


我用手枪结束一切。你知道的,你知道一切,你是我的父亲,我的兄长,我的老师,我一直在寻找的人,我没有父亲,没有兄长,没有老师,你就是一切,你是他们所有人,你给我父亲的爱,我在你的怀抱里,好象帆船躺在港湾,你给我兄长的爱,你保护我,你的家就是我的家,我是没有家的,那个我从十岁就要走出来的两扇门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你这里,我替你整理卧室,收拾厨房和卫生间,修理电灯和水管,我很能干,不需要你的帮忙,等你回来会有热气腾腾的饭菜,会有明亮的房间,我会准备好最动听的音乐,如果你愿意,我会在天花板上画上星辰和彩虹,如果你愿意,我会叫你最亲爱的爸爸,最亲爱的哥哥,我会在睡梦中叫你,在清醒的黎明叫你,在劳动的时候叫你,在休憩的时候叫你,我会吻你,在分别的站台,在重逢的码头,为了你,这个告诉我一切的人,电影只是一片树叶,而你是大树,你是森林,电影只是泡沫,你是大海,你是大海那苦涩的海水。我不想让我欠你什么,没有你,我连影子都不是,你怎么能够离开,你是我的太阳,既然我不能成为照耀你生命的太阳,就让死亡来完成吧,死亡会画出黑色的太阳,死亡会画出黑色太阳上那一对鲜红的牛角,永恒的太阳,帕布罗,那是我给你的,安东尼奥.贝尼兹给你的,你不会忘了吧,别忘了我,你是我的使命。我不会离开,即便蛆虫吞噬我鲜活的肉体,我不会离开你,我还会笑啊,用我的牙齿,用你献给我的鲜花,透过深深的泥土,还是我的笑,粗野的、纯真的笑。你在我眼里,是不存在的。我在你眼里,也是不存在的。


这一切,是这样简单,没人比阿尔莫多瓦更简单,又是这样的苦。可这是我的电影,是我的生活,是我自己的,在这一个小时四十分钟里,我就是安东尼奥.贝尼兹,不是任何人。虽然我是个女人,一个无论生理还是心理都十分正常的女人,有半圆的乳房,平坦的小腹,同其他女人一样结构的女人,在这样的身体里,住着安东尼奥.贝尼兹,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没有比安东尼奥.贝尼兹更符合常理的人了。


一个午后,我在画室里徘徊,我的老师走进来,惊异地发现他的学生正背对着他,轻轻抚摸大卫的鼻子,你怎么在这里?他问我。我?我想说,也许我的抚摸能够让他复活,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临摹这些石膏像?要再过一年,到明年吧,他说。你怎么进来的?我看窗子开着,就爬进来了,我是来同你告别的,我母亲要把我带到S市去了,我们过两天就走。你还会画画吗?我不知道,也许她不会同意我画了。我能把我的画带走吗?我本来想问,但他拉过我,说我们走吧,天不早了。我没有再说话。当你画这些东西的时候,你会爱上你的作品吗?你会感到这些骨骼和肌肉,那肩胛处的紧张感,那扭曲的腰部,你会以为那呼吸是你自己吗?我多想问他,你会爱上那些石膏像吗?他们在你的画室里站着,被西沉的太阳抚摸,沉浸在孤独的空气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他们碎了,你会象清除其他垃圾那样请清洁工来把它们打扫干净吗?难道你看不出来哪些是嘴唇哪些是耳朵吗?难道太阳是白白照耀的,难道一切都是必须的么,我的老师跟我说,是的,一切都是必须的。我那时候多么恨他,我恨所有说出这些话的道貌岸然的嘴巴。他说,把欲望托在你的手掌上,观察它,观察它毛绒绒的体态,它嘤嘤的啜泣,它的锋利和可怕,它的通体透明,无所知而又无所不知,他说,画下它,画你感受到的它,用你的整个身体去感受它,用你所有的器官去感受它,用你的心灵,你的生命,用血和火来画它,用液体和油来画它,让它伤害你,那伤害他人的也将被他人伤害,而那被人伤害的,也伤害着他人,爱情总带来破碎,只有破碎才带来美,只有那最尖利最深刻的穿透画纸留存下来,成为我的回忆。那回忆,是所有回忆中最美的,象阿尔莫多瓦的电影,象那被风吹得破碎的花花绿绿的海报,它那样真实,又那样不真实,我分不清什么是我的生活,什么是电影。


相关链接: 呼吸 咖啡 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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