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租期》的未尽事宜

显然是为了绕开审查的麻烦，这个关于租妻的故事用一个谐音词组做了片名——《租期》。影片的主要情节也被圈定于这个租用的期限之内，——为了躲避债务和安慰老父，开公司的郭家驹和做“小姐”的王莉达成一桩契约，让后者装扮成他的未婚妻，陪他回家，按期记费。在这个完全商业化的行为模式之内，影片显然是要嵌入某种人文关怀的东西。可是，《租期》最后完成的却只是一次浪漫主义的空洞演讲。

但是，几乎是从第一个场景开始，影片就已经明确地宣布了自己的现实主义立场。灯火萎靡的歌厅，神情木然的小姐，以及各色科长处长模样的身体消费者。如同货架上的商品抑或监狱中的囚犯，包括王莉在内的小姐们都没有名字，只有数字代码。这是一个表现良好的开端，可是，从此以降，影片就开始了它完全无视现实的臆想与幻听。这种改写现实的冲动，几乎完满地符合了观众的期待视野。在试图复归故事传统的道路上，影片迫不及待地扑向了道德主审官的怀抱。在这个被种种戏剧冲突所延长的租期之内，一个小姐需要表现出她的某种美德，而一个代表了社会主流态度的男人需要纠正自己的偏见，两者共同完成的任务则必须是一场暧昧不明且无疾而终的爱情。影片几乎亦步亦趋地应答了这些猜测。在租期之内，发生了很多契约中没有规定的事情，祠堂祭拜、举行婚礼、临时代课与代偿债务等诸多任务都是未经协商的突发事件。就在这些意料之外的“事件”之中，影片落入了意料之中的“叙述”牢笼。叙述策略在这里发生的中规中矩的彻底陷落，从另一个角度看来，恰恰是一种合情合理的道德提升的要求，只是在一种温柔的同情背后，这样的要求显得无比僵硬。

与郭家驹的态度相似，影片对于王莉的态度也仅止于同情而已。无论出于怎样的目的，或者处于如何的情境，“小姐”都是一个特殊的异常的社会身份，这是影片无法摆脱的痼疾。在试图表达同情的时候，一个潜在的前提就是将她们明确标记为异类，然后实施规训。王莉之所以拥有姓名，只是因为她在一大堆的数字代码之中具备某种被重塑的潜质。这样的基础在影片中一再被强调，——她隐藏了渴望，压抑了期待，虽然身体陷落于魔鬼的陷阱，但是在道德上帝的眼中，她尚留有羔羊的品质。因而，在这个影片的逻辑起点上所架设的命题，就并不是将王莉看作人，而是将她看作是成为人的某种纯粹的可能性。郭家驹的位置实际上成为代表社会主流的一种主动观察视角，从一种疏远的隔离，到保守的接近，直至最后含混的肯定，实际上成为或然率不断增大，预见性不断确证的过程。虽然就具体的事件而言，王莉一直是动作和行为的发出者，然而在完整的本文关系之中，她却始终处于被观察和被期待的宾语位置之上。

王莉与郭家驹的租约因而构成为一种召唤机制。回家的旅程变成回归的旅程。在一场被规定的表演之中，那个空缺的新娘席位，激动地表达了主流社会面向异类人群虚位以待的开放的期许姿态。但是，这种期许只是《租期》一相情愿的假想而已。在那个安闲的村庄里出现的疯子，正是王莉内心无意识的恐惧症结，——她是另一个王莉。赚钱回家，开一家美容院，过正常日子，疯子的经历与王莉的构想完全重合。这个如影随形的魔障使王莉无力回应召唤，望而却步。尽管有这样的认识，但是影片已然无法终止自己的虚构工程。王莉的形象必须得到进一步的修正，才能够符合社会主流期待视野的要求。在租期将近的时候，郭家驹的债主从北京追来，以剁掉手指来威胁他还钱。“小姐”王莉拿出自己的银行卡解决了危机。如同某种根植于传统的脉络一样，一名妓女要在历史叙述中获得身份，就必须要有李香君一样的义举，或者柳如是一样的才情。如果不能具备这些标准，纵便“自言本是良家子”，也只能忍声吞气沉没于历史的烟尘。《租期》与此并无二致，它只是一场半途而废的扫黄行动，或者是一次手术失败的临床医学。

王莉与郭家驹在大桥下相拥而哭，然而并没有成就一出患难夫妻的古典戏曲。画面渐隐之后，打出字幕，“三年后”——这三个字成了这部电影的致命之伤。像一个撒谎的孩子那笨拙躲闪的表情——它如此醒目地证明《租妻》走入了现实主义叙事的僵局之中。租约如何解除以及解除之后王莉将遭遇怎样的困境，影片以极不负责的态度忽略而过。当王莉以一个孕妇的形象出现在片尾之时，那副画面，就像缝在影片上的一张颜色夸张的补丁。

郭家驹去了派出所保释王莉，结果发现那个蓬头垢面的王莉只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小姐而已。他只是说了一声弄错了，便即刻转身而去。随即切入的便是派出所外车流汹涌的大街。郭家驹当然没有保释这个王莉的义务，但是，对于影片所要表达的关怀与同情而言，这个王莉显然已被冷漠地划出界外，随即出现的问题是——这个小姐是不是人？在浪漫主义的梦想和现实主义的创痛之间，《租期》无力回答。作为特例的王莉腆着大肚子安静地走在街上，郭家驹距离她仅一步之遥，但还是没有发现。这个最终的结果当然可以用生硬来评价，但是除了技术上的缺陷之外，让人难以接受的还有一个态度的问题。在《租期》这部电影中，即使就只一个王莉，一个被用来消费身体的女人，也只是偶然得到了一次温情的抚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