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把拍的第一个片子传给在德国念书的合伙人看,别人和我自己都觉得那个片子很拙劣,所以当他的评价里有个好字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回了些贬损这个作品的话,然对面发来一句“至少它有个end了”。当时我并不在意,然看完《青春梦工场》忽觉多日前的这句话又从胸中冒出如同锥刺般扎穿自己的心脏。
说来上面这段话其实是属于那种我讨厌的煽情的虚伪恶俗的东西,但这次也真的只能做次个中人了:拍电影起源于一种简单的冲动,然后在这个电影里加进越来越多的东西直到它本身不能承受,然后那些原动力慢慢偏离方向直到身边所有的人都失去了信心和勇气最后难产瘫痪或者夭折,看到那些残缺不全的东西时候业已麻木,甚至已不知道当初自己追求的究竟为何,而得到的又究竟是何?越来越觉得电影真真正正是梦想的承载体,而我们这些缺少梦想的年轻人对于它的要求有的时候实在是过高了,所以我们失败了气馁了,有的甚至绝望了死心了。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当这些经历变成回忆后,没有人会说后悔。
《青春梦工场》比起彭的前作《买凶拍人》其实并未有长足的进步,有些电影方面的东西甚至可以说是退步:原先那种带调侃的针砭态度被一种说教代替,这将彭从原来的超脱立场上又跳进港片俗套轮回中,但是除此他又能如何做?身为年轻人他无法将自己的切身体验转换为旁人的眼睛来高楼俯瞰,我们看惯了这些主角表白后面的那种虚假意味所以条件反射地把感觉也给了彭浩翔的《青春梦工场》,而他讲的难道不是句句是实;故事只有线索却似虎头蛇尾,又一个港片招牌,《买凶拍人》那种奇遇后狂欢然后大团圆结尾的黑色幽默套路着实讨巧也能立口碑的,本希望他能在此基础上更往前走出一步,可是这次大出所料,结尾可以用戏里戏外的“不了了之”来形容,当观完嗤之以鼻时再回想自己,却真应了感同身受那四个字:当一个电影的拍摄添加进越来越多的东西,如同原子裂变般的效应已经使发起者不知道如何收手之时,无疾而终那就是必然,彭其实知道故事必须这样结束,所以这种残缺带来了如同德里达画作般的美--那是年轻人第一个梦想遭受挫折的终点,也是下一个梦想开始的起点。如上这些看来叫人不免有点厌倦反胃甚至是唾弃的直白说教和糟糕剧情正如香港影业多年来这些夜以继日的疯子们堆砌的大舞台,上演着凭着他们一腔热血造就的浮生世绘,无论外人如何说他们和它们“尽皆过火,尽皆癫狂”,然影如其人,至少所有的他们都活得快乐而且真切。
于是彭的这些退步都显出一种异样的成熟,《买凶拍人》的时候他拿着摄影机大开影人玩笑,而到了《青春梦工场》他拿起摄影机直接走到了影人中间,他开始明白个中道理并非如此简单,抑或他早已明白这个道理,而从当初的不屑一顾到现在欲示之世人而后快。《买凶拍人》是一个关于导演的电影,而显然那个电影里的导演非常自信非常希望自己的生活是充满电影般的冒险和有憧憬的未来;而到了《青春梦工场》导演不再是电影诞生的充要条件,那种导演利用“电影达到自己私利的目的的误解或者实情”被作者“善意然而无情地”调侃,在《买》片中靠拍片发财出名抱得美人归的“导演”在《青》片中落得个退学外加万人牙慧的下场。于是电影以另外一种方式开始了它的第一步:一帮子无所事事的人觉得自己可以通过拍电影尝到甜头一拍脑袋干开了架,电影自此被还原了最初的状态--一种源自参与的乐趣,一群不知道电影孰好孰坏但是知道电影孰“好玩”孰“不好玩”的毛头小子们为着能通过拍电影和漂亮女人亲密接触这个最原始又最直接的目标出发了,所以这个“电影”是从这个地方开始的。而这些筹钱找演员联系工作人员和场地的人不正是一个活脱脱的独立制片人么?彭浩翔很明智的把电影的本真认识还给了自己和观众,一个电影产生取决于哪些人?不是导演一个自私狂妄的想法,而是一些年轻人一个简单冲动的构思,仅此而已。他们不想表达,不想说明,更不想展示,他们仅仅需要的便是“参与”。所以《青春梦工场》是关于没有任何电影经验的“制片”的电影,一种更接近我们周遭世界那些“年轻电影人”的电影。在我看来这便是电影真正思想上的成熟,从一种“高姿态看过来人”到“低姿态看自己”的过程。夹在“过来人”和“自己”之间的彭浩翔走到了镜子前面不断地问着自己同样的问题,有的时候给自己摆一个位置的确很难,彭巧妙地回避了这个问题,同时也是用另外一种方式面对了这个问题:我是一个“电影人”。
然我们的导演并未因此销声匿迹,他的确是一个被打压者,以至于他的戏份呈现一种可有可无的边缘状态,他的两部作品:毕业作品被那些好友一顿数落;第二个作品也是在好友的诡计下成了一个半路夭折的死胎;而他自己依旧通过各种方式叫自己存在着:在自己的电影里让扭着屁股的“张曼玉”和穿警察制服的“刘德华”完成两人在《阿飞正传》中未了的那个吻;尽管他拍摄的无非是遭社会诸多人侧目的三级片,然依旧将自己的作品冠上自己喜欢的导演的标签《雕刻时光》;将自己的处女作放在《潜行者》盒子里并配上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不顾身家性命闯到原来学校的摄影棚……扪心自问,即使拍的作品如何令自己满意我也断然不会把它放到塔可夫斯基如此伟大作品的包装盒里,而彭浩翔敢而且他做了!所以导演并没有消失,他依旧顽强地在这样一个窒息的电影社会活着,用一种如此不可磨灭的自信和热忱。且导演并未孤傲地消磨自己身上的本土性,看完一夜武侠电影后他说了这句话:“作为像我这样一个导演来讲,如同不拍动作片,将来是无法打入好莱坞的。”一语双关的带出港片导演的根性和时下的矛盾,他是一个有目标的“导演”,但背里也是一种影射香港影业的无奈。(当今香港一地影业青黄不接众多才子纷纷出走的景况下有此一笔更显难能可贵。)的确作为导演来讲作品有高低天壤差别,然就对电影制作的那份热忱和野心来讲,年轻的导演理所当然也当之无愧地可以把自己的作品放进大师的盒子。
而制片们带出的话题似乎更多:想尽各种方法筹集资金,还要用稚嫩的方式来对付形形色色的经济人和投资人;同时他们也是演员,起初也许仅仅是为了尝试些他们认为的“甜头”,可是生活中的众多磕碰也使他们乐天的外表下有了诸多无言以对的场面;等到电影变成一发不可收拾,他们才用这种不得以的方式来个不了了之。“以后也能留个纪念吧。”我想拍摄本身带给他们的东西足够他们受用一生;还有那个被人利用的四流女演员,抱着天真的爱情幻想守护地却是一片残酷世界的虚幻净土,“工作和爱情”在这个尴尬的行业里难找平衡;还有那个被武指弄得口吐白沫的“胶布”,想必也是给那些动作替身的一个致敬礼;寻找场地的一波三折也是业界人士习以为常的家常便饭了;电影是很苦,但是大家依旧快乐着。
与其说彭浩翔的电影是在说电影本身,还不如说他的电影在说社会。《买凶拍人》中那些对香港经济不景气、帮会思想横行、人际关系靠金钱建立以及影业受黑势力威胁等等诸多因素随着那些光怪的主角统统粉墨登场,在电影这个“小世界”里扮演着他们在现实“大世界”的角色。《青春梦工场》也是,没有这个电影,这些年轻人依旧浑浑噩噩着,现实偶或出现于这些还和社会存在距离的学生中(胶皮偷情时幻想中的股市行情,筹钱时想到澳门豪赌一把;两人在餐馆学《疤面煞星》主角用砂糖粉吸毒;)通过梁志安舅舅一番言语带出香港年轻人的“迷惘一代”:没有热情和目标;面对工作面试哑口无言;申请自助贷款也拿不出合适的理由和项目;学来的知识也不知道如何使用;整日里幻想着能够一夜升天。如果不是这个电影,这些人找寻这些问题的答案可能需要更加漫长的过程,这个“小世界”的内部依旧是自成一体的系统,而它的外延伸展到比《买》片更加广阔的空间,电影用它黑洞般的魔力把一个社会吸进了自己的体内让参与中的人们自己去发现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片尾字幕和片中梁志安提及的那个21人是一个对比,一个现代年轻人和那个特殊年代年轻人的对比,诚然,导演希望一个时代的变革到来能够叫自己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呐喊,但是对于现在这个漠视身边英雄的社会来说,他们已经是“英雄中的英雄”了。
电影并非平常人的梦想,芸芸众生不能如彭浩翔般有嘉禾和美亚赞助,请来专业摄影和场景服装道具设计(此中也可见导演作为独立影人的存在是何等艰难);然电影带给大家的一份真却是谁也抹不了的!葛明辉(贷款审计)、张达明(场地门卫)、钱家乐(武术指导)、许绍雄(校长)等等的客串带来了一种“过来人”的善意支持,导演也是年轻人,他只是希望能在这个“小世界”里体验社会,而后把这种体验带给一众共同分享。
《青春梦工场》是关于电影的电影,形式上他又是一个《美国之夜》或者《人咬狗》还有别的更多。电影在这里变成一个复杂的激烈的混合体,生活在电影里的人生活就如同电影般。而《青春梦工场》到最后与之最为接近的还是另外一部香港电影《色情男女》,片中化身导演的刘青云讲完一段激励年轻电影人的话语后投海自尽,多年后尔东升在电影中的死换得了昨天的游达志、杜琪峰,今天的彭浩翔、黄真真,当然还有明天的很多很多人。
另:一年前的我会轻狂地对着下面的图片说出“如果不知道下面这些是哪个电影里借鉴来的就不是真喜欢电影”这样的话,而现在只想说“如果你知道,那你将会更加喜欢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