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生命的赞歌《三色之红》

《红》应该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蓝白红》三部曲中的终结之曲，前两部电影（〈蓝〉，〈白〉）所呈现的那种痛失，忠诚，背叛，遗弃，追逐等人性感情，延续到了《红》里面，就都该有一个阶段性的句号，但是冲突依然存在，具体的人性矛盾仍挣扎在片中人物的心底，就如同红色所暗喻的激情，却在一种安静忧郁中展开，也许，片中那个在内心的痛苦中孤独了一辈子的退休法官就谕示了最终的原谅与平和，那是雨后天晴从窗外射进来的一缕阳光照在人脸上，仿佛上天的光辉给我们启示了方向。

在三色之中，最为强烈的色彩，应该是红色，那是我们血液的颜色，它就代表了生命本身，同时用来表达爱情的玫瑰，也是红色的，爱与生命，诞生与消逝，红色，人们敬畏它，同时，也深深热爱着它，的确，玫瑰有刺，血既是生命诞生的象征，也是死亡的象征，有时，使我们最为痛苦的东西，恰恰是我们深爱着的东西，我们谁也躲不过去，在这种矛盾所带来的剧烈内心冲突中，影片中的红色有时显得极为暧昧和浑沌，大多数出现在一些阴沉清冷的背景之中，比如片中女主角法伦蒂娜所拍的那张大幅彩色广告照片（这张照片在影片中反复出现），她的脸在大红的背景中竟显得有点忧郁，嘴微张，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使这张照片很吸引人。

如果说红在此片里所谕示的仅仅是爱情，那也不至于显得这样矛盾复杂，我们看到，法伦蒂娜那个永远在电话里说话一直没露面的男友，明显带着强烈的猜疑妒忌，和由此带来的痛苦，那种因猜疑而想象，因想象而妒忌痛苦难以自拔，陷入情感怪圈的人给法论蒂娜也带来了痛苦，而那个年轻律师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女友和别人做爱，他所体验到的痛苦嫉妒被遗弃被背叛的各种感受，几乎打垮了他，如果说，法伦蒂娜的男友只是因想象自己的女朋友对自己不忠而妒忌，而年轻律师亲眼看到这一幕而发狂，此刻，他因偷窥而知晓秘密。

这些，也是我们无法逃避的激情，我们是继续执著我们心中唯一的爱恋，还是另觅他途，寻找下一段感情，以便更好的活下去？但是，为什么我们会需要这些感情，它和生命是紧紧联结在一起的吗？我们和他人之间，何以建立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红色，如同一朵象征了生命的诞生与陨落的暗喻之花，花瓣落处，我们苦苦寻觅答案。

影片开始时，那个坐在房间里窃听人们电话的退休法官，是不是有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自己的影子在里面？在影片情节的整个发展过程中，退休法官就像一个安排者和审判者，他一方面在窃听人们的生活，另一方面，也试图干预和改变人们的命运。在基耶的电影里，经常会出现法官，律师这些角色意象，这不单是由于他本人的早年经历，更重要的是他对于这个职业的意象性思考表达，法律的惩戒功能到底多大程度解决问题？它能拯救人的灵魂，改变人的命运吗？作为裁决者的法官，是不是要象上帝那样无所不知？否则，又怎能做到公正？然而，事实却是，就连法官本人，也有普通人一样的爱欲激情，有做错事的悔恨，有被爱人背弃的痛苦，所以那个退了休的老法官在房间里孤独地探听人们相互通话的声音，而现代社会高速发达的通讯信息网络，使得个人的秘密，那些紧闭的窗口里的秘密，随时可以被窃听，被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然而我们却越来越热衷于通过这些电线，光缆交流感情，我们利用这些工具相互穷追不舍，在影片里，那些窃窃私语，那些从四面八方来的，上亿万个窃窃私语都在电线里高速运行，而老法官就坐在那里，截取一些片断，发现了几个故事，这几个故事，恰好可以帮助他思考自身的命题，这似乎能达成他与人性之间的相互谅解，他干预了法伦蒂娜和年轻律师各自的恋情。

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一切都好像是虚设，我们有权这么做吗，法官有权这么做吗？怕是只有在电影，这面光影之镜里，一切才能够相互达成谅解，我们看着这面镜子，感叹生活的偶然和必然在一瞬间重合，其实事情完全可以这样，事情就该是这样，事情怎么会是这样？

只剩下一些抽象的概念，一些似是而非的答案飘移在电影结束的刹那，我回忆自己看到的那些镜中的生活，发现了很多偶然闪现的机缘巧合，其中有些机缘巧合，带给生活一种改变方向的机会，在影片中，法伦蒂娜与青年律师就住在对面的两栋楼里，法伦蒂娜经常可以看见楼下律师的那辆红色车子，律师也可以经常看见法伦蒂娜拍的那张有红色背景的大幅广告，如果他们在某一时段相互往对面的窗口望，应该可以看见对方的脸庞，然而他们都沉浸在各自的恋情里，都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后面的另一个机会，虽然他们的生活多次出现一些小小的重合。对啊，为什么我们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难以自拔，为什么我们总是死死纠缠住现在这一个，而不管生活其实给你提供了多少机会，而那些窗口里，街上的人流里，或许有一个和你处在相同境地的人。

基耶仿佛处在高处，俯瞰着这些人的情感命运，也仿佛一个偷窥者，窃听者，但是他的目光充满了悲悯，他让一条狗闯进了法伦蒂娜的生活，他让律师的女友有认识别的男人的机会，于是生活从一个小小的契机开始，慢慢的，但却彻底改变了方向。

我想，是基耶首先在自己的电影里极其清晰地表达了这种生活中，相互重合，巧合的因素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生命之舟的大方向。包括《蓝》里面的茱莉偶然发现自己的亡夫，原来从前一直有个情人，借着这个机会，她反而走出了痛苦的深渊。在《白》里，波兰理发师遇到了想自杀的中年人，因而回到祖国，和中年人成为生意伙伴。一些看似不重要的细节都预示了这些即将到来的契机，茱莉在街角看见的那个流浪汉，他吹奏着丈夫写的，未发表就被销毁的音乐，这些散发着非理性气息的细枝末节难以解释，令人迷惑，却又像是互为因果，这种叙事手法影响了后来的电影人（尤其是法国电影人，《天使爱美丽》就套用这种手法）。

还有一个细节很重要，就是在三部曲中，都有一个老人很费力地把一个空瓶子捅进垃圾箱上面的洞里，洞口很高，老人佝偻着身躯很艰难地做这个动作，《白》里面的茱莉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没有注意这个细节，《白》里的波兰理发师看着老人幸灾乐祸地微笑，只有《红》里面的法伦蒂娜帮助老人完成了这个动作，基耶借法伦蒂娜这个美和善的角色把爱的主题扩大化了。

其实，基耶在电影中提供给片中人命运的机会，这些生活的偶然性闪光，使得他站在了《红》里面老法官的一面，我们可以说，他就是那个老法官，因他的安排，暴风雨刮了起来，待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天气晴朗，在电视中，他安静地看着幸存下来的人们，那是《蓝》里面的茱莉和奥利弗，《白》里的波兰理发师和妻子多明尼克，最后就是《红》里面的法伦蒂娜和年轻律师，他和她最终走到了一起，在红色背景中，法伦蒂娜的嘴微张，脸庞仍然忧郁。而老法官的那条狗刚生下了幼崽，那是新生命又降生了，在这里，我们看到基耶奏响了三部曲中一贯的主题，那就是对生命的一再肯定，对爱的一再肯定，人性虽然有弱点，生命虽然不完美，但是对爱的赞歌依然会唱起来，这就是在《红》里面出现的音乐安静而旷达，充满着安慰人心的力量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