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瀛的女性视觉暴力《无穷动》

    大影院都在热映美国大片《纳尼亚传奇》和香港轻喜剧《天生一对》，《无穷动》一天只有两场。两点半，在错过了每个大影院的播映时间之后，我打车奔去了西直门青年宫，那里有四个小厅，《无穷动》从三点到晚上，都还有五场在几个小厅滚动放映。于是掏了50大洋，支持了女性导演执导的国产影片，之前听新东方老罗大喊无穷烂，于是有点看热闹的心态，之前听洪晃说欢迎恶搞，于是买了爆米花咔咔地吃。整个小vip厅加上我们总共是六个观众，但是笑声依然热闹。

   我猜想，二十岁男人会觉得它无穷逗乐。三十岁男人会觉得它无穷恶心。四十岁男人会觉得它无穷恐怖。

   觉得自己还年轻的女性会讨厌它吧。心态已经在衰老至少恐惧衰老的女性会喜欢它。

   那么《无穷动》涉及的是一个时间的问题？男女的问题？

   单一的封闭的空间里，讨论时间和男女关系，在行将就木的空虚无聊的生命状态中捕捉到无穷活力。。。

   画面糙得不行，对中年女人的臃肿皱纹雀斑全部的老态没有修饰（对刘索拉除外）。景别和剪接都很随意，尤其是近景和特写，经常随心所欲地按导演的兴趣凑过去拍，或者剪出来接上。但是这种颇具纪实性的影像风格又并没有一以贯之。后半部影片加入了一些神经质的先锋性的表现主义镜头，比如刘索拉神秘微笑的脸，脸上打了柔光，用了升格。比如刘索拉用拨弄琴弦的手拨弄空气，画外是她自言自语的旁白。

   影像的写实和表现之间存在张力，音乐和画面也有时对位有时并行。由刘索拉原创的即兴感很强的先锋音乐对纪实的粗糙画面形成反讽，但是对那些表现性的画面又是完全的风格一致。有时候宁瀛也会故意混淆写实和表现之间的界线，比如她拍那几个女人啃鸡爪，开始的时候好像很纪实，后来慢慢音乐起来，升格起来，一样的是几个女人的特写切来切去，就已经不经意过渡到表现上去了。比如刘索拉在画内哼唱民谣，和现实有关，又好像已经进入另一种状态。

    在充满张力和活力的视听下，是四个无比空虚又无比生猛的女人。新东方老罗说她们是事业有成精神空虚的癫狂的女人。老罗是个正常的男人，而且已经不年轻。这几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们的过去，她们对男人的见解，堆积在一起，的确成熟到了让男人觉得狰狞的地步，就像那行将断气的鸡爪一样。刘索拉在里面问，你更了吗？更年期的女人最生猛，更年期的女人最可怕，因为全部的欲望和绝望都堆积到顶点，急待发泄，所以才有无穷的动，连吃鸡爪的时候都能发出类似叫床的声音。

    洪晃演的那个叫妞妞的女人请来三个女友一起过年，想借此试探出谁睡了他老公。刘索拉颇神秘性感，李勤勤颇苦命伤感，平燕妮颇坦率俗气。开始的时候挺冷漠敌意重重，后来聊起各自的过去，有人哭有人乐，然后发现共同的东西，小时候住四合院的记忆，听我爱北京天安门的记忆。然后是真的一起听起了我爱北京天安门，一起在院子里跳大绳，天真活泼的少女在几个老女人臃肿笨拙的身体还魂，那个跳绳的场景，真是吓人，但是又多么心酸。

    然后你就会在同年纪女人的这点惺惺相惜里问，女人的敌人，是男人吗？是同年纪的女人吗？是更年轻的女人吗？是自己吗？后来谁睡了妞妞的丈夫，妞妞的丈夫是不是出车祸死了，是不是跟一个18岁的女人好了，已经完全不重要了。你更关心的是上面这个问题，但你不会得到答案。最后拉拉疯了，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剩下的三个女人在街上面无表情的走，脸上的麻木或者坚毅是一种绝望之后的豁出去了谁也不怕的力量。

   《无穷动》绝对是女权主义电影，它对观众施加的视觉暴力让很多男性会感觉不舒服。因为女人不再是赏心悦目的东西，女人在整个这个电影里都是面目狰狞的，而且充满了某种让他们不可把握的力量，于是他们称它为癫狂。但是有很多人质疑它的女权立场，因为他们说这些女人不过就是互相猜测谁偷了谁老公，这完全是小女人心态。可是，谁说女权一定是大女人，一定是没有男人也活得很好的女强人？女权的根本，只是反抗男权社会从社会规范到潜意识，对女性既定的偏见和压制而已。四十多岁的女人应该是斯琴高娃应该是刘惠芳，如果四十多岁的女人还张牙舞爪，就是可耻的可笑的，这就是男权社会的潜意识。

    《无穷动》是个瑕疵很多的东西，绝对不是佳作或者精品。我喜欢它，是欣赏它充满活力的那股劲儿，和毫不虚假的立场。它的真实，恰好是在于它那些矛盾的有瑕疵的缝隙。比如它明明很女权却也在最后质疑起女权主义是否真的有劲。它明明是女性电影但好像里面每一个女人都不能互相安慰并且充满恶意。它想很冷静但是又在跟刘索拉有关的诸多镜头里暴露了抒情性。它四合院的空间完全是怀旧的，那些茶具那些藏书都透露着腐旧的气息，但生活其间的人拿烧杯当水杯，歇斯底里啃着鸡爪。它不论音乐还是对话都充满后现代的即兴精神，但是又在后半段拼命追忆那些古典的泥足深陷的情感，哀悼它们，就像拉拉的母亲睡在床的一边哀悼她死去多年的丈夫一样。

    恶搞的同时抒情得厉害，自得意满的同时自我嘲讽得厉害。这就是无穷动，影片的状态和这个片名的精神距离倒是无穷趋近。

    中国电影和电视剧的银幕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中年女人形象。现在终于有了。后来我再看见那些买菜的，挤公车的中年妇女，她们的面无表情，她们首先是母亲，妻子，然后才是女人，她们已经就要告别女性的疼痛和身份。。。我就开始猜想，她们压抑的，是怎样的无穷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