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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与细节之美《最好的时光》

2006-3-9 18:11  来源:后窗看电影 作者:郝岩冰    感谢 fanhallfilm 的投递

从五月的戛纳,到十一月的三亚,《最好的时光》四次参加影展,掌声起落之间,结局多少有些索寞。据说在海南放映的时候,影片放到第三个部分,场中已经空无一人。这到底是电影无功,还是观众有过,是一个很难说清楚的问题。不过,对于这部电影来说,我们的期待视野可能的确有一些偏差,比如传奇,故事,以及流畅平缓且始终如一的叙述风格,这样的等待,注定了是要落空的。

 

1

 

这部影片,有一个极其民族化的镜语风格,同时,也包纳着极其私人化的抒情品质。在三段式的结构背后,这两者的结合看起来颇有些隐秘的意味。

第一段的标题是《恋爱梦》,发生在1966年的台湾。落榜少年整日在撞球间里打发时光。入伍之前,他写了一封信给记分的春子小姐。春子将信随手一搁,便在少年与秀美之间牵引了情怀。春子离开了,秀美来接替,于是少年心头的人物也随之置换。第二封信的开头,称呼就换了秀美。假期的时候,少年回来找这个收信的女子,她却早已离开。于是,就有一段追寻的路,虽然有些漫长,但并不特别艰难。从高雄、嘉义、新营、虎尾一路下来,两个人终究还是见了面。

发生在1911年的那段故事,是第二个部分,《自由梦》里要说的内容。男子在纷乱的时局里,有一腔萦绕的情绪,行程飘零困顿,就在歌女的寓所栖身。男子的心里有家国,也有妻儿,这女子却只有破损的身世。开茶庄的苏家将女子的妹妹赎走,就只剩下她一人茕茕于封闭的楼阁之中。女子再见男子,问起赎身之事,男子一脸的云雾与踌躇。希望生得淡薄,去得也淡薄,女子起身对着门窗簌簌地落泪。三个月后,再接到男子的书信时,他已身在东瀛。信中有一首诗,“明知此是伤心地,亦到维舟首重回,十七年中多少事,春帆楼下晚涛哀。”说时事,也说人情。

青春梦》是影片的最后一段,时间和地点都被明确地限定在当代台北。男人摄影,女人唱歌,——好像都是在做着一些徒劳的,对抗现实的事情。这个部分,蔓延着颓靡得有些混帐的气息,而隐痛却藏在其间。女人原来是个早产的孩子,心脏破损,右眼渐盲,刚刚出生就已经看见死神的模样。她抽烟,吸毒,双性恋,将生命撕扯得支离破碎。在一个男友和一个女友中间,说不清楚,她是在狂放地盛开,还是迅速地颓败。在女友出走之后,她和男友骑着摩托车在马路上飞驰,——这是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可是,他们是在寻找,还是在逃逸,无从知晓。

就故事本身来说,《最好的时光》是模糊的,线索不明朗,缺少戏剧性。虽然三个部分之间有着清晰的界线,但是这个分野却又极易被质问,比如,为什么不按照时间顺序来说呢?张震和舒琪,应该首先是1911年的才子佳人,其次是1966年的红男绿女,最后是2005年暗夜里的堕落天使和纯情魔鬼。按照这样的次序排列,至少可以让观众的想象跃过叙事断层,主动地将三个部分连接为一个完整的爱情故事,并且附加诸如三生石和奈何桥之类的经典想象,但是这种假想的传奇性会将影片的抒情品质彻底破坏。按照现有的结构,对照侯孝贤以往的创作,就会在两者间发现奇妙的一致。从《风柜来的人》到《海上花》,再到《千禧曼波》,基本上就是《最好的时光》中那三个不同部分的投射与映照。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部电影就是导演对于往日创作的复写,是侯孝贤抒情交响的再现部。

 

2

 

以前看侯孝贤的电影,觉得他呆,而且懒。我猜想他和李屏宾两个人,大概是把摄影机搁在三脚架上就去喝茶聊天,一个段子说完了,烟灰落在了桌布上,才想起去拍下一个镜头。从《千禧曼波》开始,这种固定机位拍摄的长镜头发生了变化。侯孝贤的电影镜头开始展现狭小封闭空间内的游移推拉。《最好的时光》一开片,即是这样一次极尽奢华的炫耀。

画面刚刚出现的时候,背景音乐也同时响起,一个干净的空镜开始下摇,接着便看到那个莞尔的撞球间积分员。她的表情略微的矜持,略微的懒散。球杆入画,镜头开始沿着这条直线向左移动,停留在那个专注的落榜少年身上。在他俯身击球的时候,焦点开始跟随运动。鲜红的桌球在墨绿的桌面上滚动,直至带出另一枝球杆。镜头依次顺移,再次落到那个女子身上。这个长达两分钟的开场长镜,是整部影片最为完美的表现之一。就技巧的层面而言,这个长镜,极容易让人联想到费里尼《大路》的开场,或者是安哲罗普洛斯的《养蜂人》,其中关于婚礼上的小鸟那一场戏。无论是摄影机运动,还是场面调度,侯孝贤都已经突破了娴熟的定义,显示出更加沉着的气质。就表意的策略来看,这个长镜也颇有意味。从一个空镜开始,在两次介绍人物的中间,都是桌球的画面,是冲撞,远离,相遇和迷失,可是镜头最终还是回落到了两个人身上。这种完满的隐喻似乎不甚热烈,可是淡远。

至于撞球间,则早已和弹子房一样,成了侯氏成长电影的经典场景。当然,在这部电影中,撞球间可能具有很多的意义,它不仅是故事发生的具体背景,而且成了内在的叙事元素之一。影片中出现了三处撞球间,单就这个部分来看,两个人在高雄相识,错失于嘉义,又在虎尾重聚,是一个循环的封闭的故事,但是,会不会还有一个撞球间存在,只不过它还没有来得及出现呢?也就是说,将侯孝贤的抒情语体归纳到中国诗学的整体框架之中,在半个小时的内容之后,是否还留存有言外之意和韵外之致?说不定,在少年的下一封信到达之后,秀美又去了新竹,或者花莲。

不必讳言,按照一部规矩的叙事电影标准来看,《最好的时光》有很多生硬的地方,比如,开片时的记分员是秀美,第二个镜头段落开始的时候,却变成了春子。从门外处于虚焦之中的那棵树来辨认,两个人分明是在同一家撞球间。但是随后,影片明确地交待了秀美接替春子的场景。这个懵懂的落榜少年显然不认识新来的秀美。这些问题经不起叙事线索的考量,唯一可能地解释,将第一幕场景看作一个闪回的开端,也多少有些强词夺理的意思。

既然记分员换成了秀美,收信人权且也换成秀美。已经入伍的少年在信中倾诉自己的心情,说到批头士的《RAIN & TEARS》。如果说,这里的书信是在传情达意的话,那么,这首感伤的歌曲显然不如那首热烈的闽南语恋歌合适。——后者出现在春子收到信中。可是,春子在收到信之后不久就离开了,而且,秀美在收到信之后不久也离开了。侯孝贤的长镜头耐心地表现了两个女子读信的过程,她们的表情是一样的淡然。在一样的淡然中间,与其说少年的心思是动了情,还不如看成是强说愁。少年去找秀美,导演排比出冈山、台南、嘉义、水上、新营、虎尾一长串的站牌,用意全不在于执著,而在于珍贵。少年寻找的不是明朗的爱情,而是温暖的记忆,拿了题目来印证,就是最好的时光。两个人见了面,既没有欣喜,也没有矜持,更没有慌乱,极平和的一场戏里,能见出生活的味道,却没有爱情的光芒,所以,当少年与女子在大排挡里吃过夜宵,抬头在车站的时刻表上寻找车次时,这场情事的走向就已经变得非常模糊。少年拉起了女子的手,但不知道这是开始还是结束。

在这一部分中,侯孝贤表现出非常一致的句式分切,几乎每一个场景都是以渐显的方式开始,以渐隐的方式结束。这种分句法的反复使用,在淡远悠长的抒情语气当中,营造出一种重章叠句,回环往复的美。这里的长镜头,已经不再是趋向现实的渐进线,而更像是深入情意的语气词,有长长的尾韵。

 

3

 

第二个部分,《自由梦》,也是以一个“溶”的镜头开始,但却有了完全不同的意味。如果说前一部分的长镜和溶镜,是欲说还休的迟疑,那么,在这里已经变成了不可言说的无奈,是“万种幽情无处诉,一病相思命几休”的隐忍。当然,最明显的特征,是侯孝贤出人意料地采用了默片无声对白的形式。据说原来的计划是要求演员以古老的闽语念白,但是因为后期制作仓促,于是改成了现在的样子。不管这个解释是真是假,妥协一般的补救方式却造成了另一番景致。

严格地说来,这一部分只能算是“准默片”,这倒不是说背景音乐从未间断,而是说情节演进与对白表现结合的方式。在几乎所有的经典默片当中,对白都是用来连贯情节和解释画面的,但是,在《自由梦》当中,衬在花纹底色上的字幕,不仅充当了叙事的主要驱动,而且构成了另一个潜在的叙事。男子与歌女的这一场情事,颇有几分古典的才子佳人戏的意味。如果表现得再明朗,再严肃一些,男子就像侯方域,女子便似李香君,成就了一出1910年代的《桃花扇》。实际上,这一部分的结构,的确是在“借儿女之情,写兴亡之感”,只不过,这句话应该倒过来说才更合适一些。影片中,男子转述的梁启超诗句,“破碎山河谁料得,艰难兄弟自相亲”,到了侯孝贤这里,这句诗具有了双关的语义,既包纳了兴亡之感,又指示于儿女之情。画面表现的是后者,对白叙述的却是前者。

虽然侯孝贤将这个关于家国命运的宏大叙事放到了幕后,但是一个规范性的逻辑依然存在,——个人前途依赖于家国命运,放到影片中那个封闭的阁楼里来说,这个道理就成了扫天下之后才可以安一屋。男子是维新人士,曾于报章撰文反对蓄妾,但是考虑到现实的托付,还是帮助歌女的妹妹赎身,于别家做了小。可是,歌女说到自己的终身,男子便以手掩面,不得展眉。这个部分中的长镜头,全然没有了期待,剩下的只是煎熬,是将深深的隐痛剥茧抽丝般地表现出来。侯孝贤在这里对正反打的拒绝显得异常残忍,没有对切镜头,只有平行移动,他让两人同时入画,但从不肯给予共同的希望,要么是拯救国族,要么是拯救别人,只是不肯顾及眼前人就是狱中人。

这一部分中,有两个细节非常动人。某一日清晨,寄居于歌女寓所的男子要起程离开,一袭白衣的女子款款地去将挂在镜前的帘子搭起,站在男子的身旁,看着他整理衣衫。待男子走后,便又回身将帘子放下。举首投足之间,没有半点风尘,反而感到细微的疼痛从指间渗入骨髓。她在门前迎来送往,在镜前弄妆梳洗,竟只为的这一个人。在影片中,男子向女人说起梁先生的话,说“三十年内,中国绝无力援救吾民脱离日人统治”,落到故事的实处,就算不知多少年之内,男子也无力挽救这女子于伶仃之中。在这一节一节的字幕背后,心中事,眼中泪,和意中人,都已经寸寸成灰。男子去了东京,又要赶往上海,不见得人,只写了书信过来。歌女在房子里读信,导演把镜头摇下来,给了一个特写。女人细长的手指摩挲着纸上的字迹,抠紧,然后又重重地一把压下去。这个绝望的镜头成了《自由梦》的结尾。

 

4

 

我怀疑导演在拍摄第二部分的时候,很多场景都使用了滤镜,弥漫着一层油黄的颜色。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第三部分,《青春梦》。从公路开始,到公路结束,整个段落中充斥着铅灰与暗蓝的冰冷色彩。在镜头景别与剪接方式上,也与前两部分有很大的不同。如果说《恋爱梦》的长镜是在成长叙事中抒情,《自由梦》的平移是在怀旧色彩中体味,那么,《青春梦》中的特写与跳切,就是力图完成一个现代都市寓言的表述。

这个段落中,有相当的部分都是模糊的,比如,女歌手与摄影师的身份,都需要从背景中辨别才能确认。这两种身份显得非常另类,一个在夜晚的酒吧唱歌,一个在封闭的暗室工作,因而,影片完全有理由制造出一种黯淡,阴沉而颓靡的氤氲之气。在整个《青春梦》的部分中,只有极少数的场景发生在白天,大多数发生在夜间的场景都被一种暧昧的情绪混同起来。女歌手在走廊上吞吐的烟雾,摄影师脚下惨淡的灯管,寓所里摇曳不定的烛光,公路上急速闪过的汽车尾灯,以及酒吧间里散乱飘移的光柱,都在这一部分中被集合起来,几乎所有的光源都在虚焦之中被扩散成光晕,将迷离而混沌的气氛强调到极致。与这种气氛相对应的,却是一种尖利的人格破碎。

似乎是为了平衡全片的结构,编剧朱天文在这一部分中大大削弱了男主角张震的戏份,重心全在舒琪扮演的歌手身上。这个女子因为早产而带有先天的残障,而她后天的生活也是一片破败。在这个双性恋的女子周围,散落着一地现代都市寓言的碎片。细心一些就能发现,影片在表现她的男友和女友时,分别使用了不同的灯光。在她和女友的寓所中,散射光的作用更重要一些,层次细腻,轮廓柔和,昏黄的颜色多少带有一些慰藉的温暖。在表现她和摄影师的场景中,却是直射光的表现更主动一些,明暗对比更强烈,而且多为清冷的灰蓝色调。这种明显的细节落差,与混沌的整体氛围构成巨大的张力,疼痛感被拉伸、放大,以至接近于撕裂。

相对于王童的历史感和杨德昌的思辩性而言,侯孝贤取胜之处大多在于抒情意味。但是,就《青春梦》这一部分而言,则与蔡明亮的现代性反思有很多一致的地方,所不同的是后者重在表述和析理,而前者重在感受和体味。

 

5

 

如果导演需要就《最好的时光》提交一份感谢名单的话,我觉得,《恋爱梦》应该感谢摄影师李屏宾,《自由梦》应该感谢美术师黄文英,《青春梦》应该感谢灯光师谭纪良,而整部影片都应该感谢录音师杜笃之。影片的音乐与音响效果是全片最为出彩的部分之一。以《RAIN & TEARS》的两次出现为例,在开场的那个镜头中,音乐的节奏几乎完全匹配于镜头的运动,除却抒情内涵以外,这支曲子简直就是镜头运动的精准节拍器。落榜少年坐船离开时,乐曲再一次响起,渡轮的颠簸和乐曲的节拍再次形成完美的配合。第二部分中,音乐形式的变换也与人物心境的变换达成一致。第三部分中LIVE BAND的演奏则是构成迷乱气氛的主要因素之一。

这些细节的精美需要安静的体会,像我这样的挑挑拣拣,实际上已经破坏了影片各个部分的精致与完整,更何况在一场匆忙而浩大的影展中走马观花呢。事实上,当记者就三亚观众中途退场的事情采访影协主吴贻弓,他也无奈地提到了电影传统的匮乏。我们的传统,实在应该是心平气和地给导演一次机会,给电影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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