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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镜头的诱惑

2006-2-18 18:31  来源:网易论坛 作者:周黎明   感谢 fanhallfilm 的投递
长镜头就好比是没有标点的长句子 虽然延绵不断 但依然有它内在的起伏节奏 你尽可以说文章或书籍的最小单位不是句子而是词 但这并不能改变类比的有效性 咱们中文百年前是没有标点符号的 这是西洋的玩意 当然有助于文字的可读性 但并未提升其文学价值 再说中文至今都不像西洋文字那样在词与词之间有一空格 但这又有何妨 也就是念破句的可能性大一点罢了

杜琪峰的大事件上映时不少评论者为开场的约七分钟长镜头大呼小叫 认为那简直高超的不得了 显然台湾的专业人士也有此共识 因为此片将他捧为金马奖最佳导演 其实论长度蔡明亮作品中长达十多分钟的镜头比比皆是 而且人家还是国际大导演 可见镜头的长度跟大师的称号经常是成正比的 但狂妄如我者却对那个枪战长镜头不以为然 一来我看不到该镜头对戏剧表现力的提高有什么至关重要的帮助 二来那像是看了无数遍历劫佳人和超级大玩家的结果 换言之模仿的痕迹太重 工匠的痕迹太重 就像本文一样更多属于为玩而玩而并没有内在必要性

奥逊威尔斯1958年的历劫佳人Touch of Evil的开场镜头我在两年前的专栏里曾大肆吹捧过 其实只有三分钟 按照现在大师的耐力还不足一袋烟的功夫 不过那个镜头绝对是革命性的 从难度和表现力讲也是空前的 它从某人在汽车后备箱塞定时炸弹的特写开始 接着从停车场的地面上升到半空中 然后转到大街上 又从那辆车过渡到一对行走的恋人 跟着他们从美国走到墨西哥而且同时展现了这座边境小镇的风貌 最后到镜头外响起汽车爆炸声才结束

两年后希区柯克在惊魂记中想一别苗头设计了一个由远至近推进四英里的镜头 先从直升机上拍摄空中大全景 最后视点落在某栋楼的某个房间的窗户内 但该构思在实施过程中碰到困难 只好靠叠化来佯装单个镜头 据专家研究 老希在该片中简直把天才奥逊当作赶超的对象了 在1968年威廉惠勒导演的滑稽女郎Funny Girl中 有一个直升机跟踪行进中火车的长镜头 最后居然将初登银幕的巴巴拉史翠珊拉到近景 如今靠电脑 这些已不再是难题 但也减少了乐趣

罗伯特奥特曼的超级大玩家The Player是1992年的作品 那时长镜头领域似乎早已不存在处女地 但我认为该片的八分钟开场戏要比大事件高明好多倍 首先它明显是向历劫佳人的致敬 其次它的具体手法不乏新意 比如它把好莱坞某片厂的一扇窗户作为起点 慢慢摇到窗外某个人物点 一会儿又转到另外一个类似的点 但又经常回到那扇窗户 如同用一根不断丝的线条来画向日葵 这个结构的巧妙是它暗示了好莱坞的幕后工作是由大量来回折腾的无用功组成的 这跟历劫佳人的上天下地穿街走巷相比属于活学活用

像奥逊威尔斯那样把长镜头玩到炉火纯青境界的以俄国人为多 在我印象里 在表现力方面跟历劫佳人能有一拼的是1957年的雁南飞 话说回来 里面的镜头都不能算太长 但变化非常巧妙 难度高超却不落痕迹 最重要的是 那些镜头跟所表现的内容天衣无缝 比如女主角送别男友那一场戏 镜头在公交车上跟着她绕了一圈 接着下车从人群中穿过 最后当她跑进街上的新兵行列时 镜头却没有再跟踪 而是缓缓上升 把女主角的生离死别淹没在集体的离愁别绪中

检验一个长镜头是否高超 最终的标准应该是它是否符合所表现的内容 也就是说它究竟提升了表现力还是妨碍了表现力 你可以做一个小小的测试 问自己或别的影迷这个镜头所表现的内容是否有别的更有力的表现方式 如果想了十多种调度手法都不如这个长镜头 那么该长镜头也许是必不可少的或水到渠成的 但这话也不能绝对 因为某些长镜头显然带有实验性质 即它的确是为了长镜头而长镜头 对于表现力并没有实质的提升 但依然不乏借鉴意义

早在1948年 希区柯克在夺命索Rope中便尝试了一部影片只用一个镜头的做法 其实该片不是真的一个镜头拍摄而成 而是通过某些自然转暗的手法衔接而成 并且它还有几处明显的用于制造强烈反差的切换 但不能否认这是一次给人启示的有益尝试

跟夺命索相比 2002年的俄国影片俄国方舟Russian Ark可以说是完成了老希未竟的梦想 该片没有借用任何投机取巧的电脑特效或衔接 而是从头到尾一气拍成 光是从技术上讲它的难度超过了以前所有的长镜头 它将2000多名演员分布在冬宫的30多个房间内 光是现场乐团就有三个 镜头的变化之丰富令人瞠目结舌 请设想只要一名演员出大错 整部影片就必须重新拍摄 但该片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它那一个镜头却反映了俄国三百年的历史 虽然都是一些飞絮般的片断 但对于熟谙俄国历史的观众依然能产生令人唏嘘的震撼 就说末代沙皇罗曼诺夫的几个女儿从过道欢笑着飞舞着离去的场景 因为我们知道这些欢快的姐妹们包括后来引起真假公主争议的安娜斯塔西亚很快都将死于暴力革命的枪口 而此时她们的欢笑便显得如此空灵 彷佛证明了人世多舛 幸福如同梦幻

就长镜头而言 俄国方舟堪称珠穆朗玛峰了 难道还有更高难度的山峰有待攀登 当然这是电脑特效当道的岁月 一个镜头上天入地钻进肚子里作蛔虫也不是什么难事 关键是你能想出一个需要如此表现的题材吗 俄国方舟其实极具颠覆性 它挑战了爱森斯坦的蒙太奇理论 因为蒙太奇理论是建立在镜头和镜头一加一可以大于二的基础上 而长镜头消除了剪辑的必要 如果整部影片只有一个镜头 那么蒙太奇在该片中就完全没有立足的境地 好比是 蒙太奇可以使一加一大于二 那么长镜头便可以把一画成七而照样不断线 最讽刺的是 爱森斯坦以蒙太奇技巧著称的另一部经典名片十月的压轴戏也设置在冬宫 而在俄国方舟导演索科洛夫看来 也许爱森斯坦就像沙皇的女儿一样美丽而脆弱

上述这些长镜头使蒙太奇成为多余 但是把压力放到场景的布置上 行话就是场面调度mise-en-scene 即画面中呈现的内容是如何布置的 如桌子摆在哪里 人物站在哪里等等 而且因为是不断变化的画面 因此构图也在不断地调整 其难度成几何级数增加 公民凯恩中有不少出色的蒙太奇手法 但是开场不久的童年戏中却有一个非常有趣的长镜头 其mise-en-scene显示出导演或摄影对构图的高超把握 话说回来 我国影迷追捧的长镜头往往不是这极为繁复的那种 而是几分钟对准一个景物不怎么动弹的那种 也就是阿巴斯塔可夫斯基安哲罗普洛斯那种 一个人从山那头走过来 五分钟后才走了镜头中路程的一半 经常听见学电影的对此大呼过瘾
暂且把前面说的长镜头称作好动的长镜头 而我们顶礼膜拜的那种叫做屁股钉在座位上的长镜头 从技术上讲当然前者属于高难度 后者则是懒人的福音 但在表现力方面却不能下类似定论 阿巴斯那跟贫瘠土壤相称的静谧 安哲罗普洛斯悠悠的诗意 塔可夫斯基哲理的冥思 这些都在那以不变应万变的画面中流露出来 这些镜头如果缩短 一般不会造成信息损失 但却无法有效地在观众心目中激起相应的情绪

从这个意义上 蔡明亮的作品也是如此 它闷得让我难以忍受 但这就是他的本意 至少我这么认为 看他的长镜头 我几乎会产生一种本能的生理反感 同时又从中获得一种实现生活反差的欣慰 即我原本以为自己的生活单调无趣 但面对那银幕上的冷漠城市和孤独人物 我顿感自己是多么热爱凡俗的尘世 即便发配做苦力也要比片中人物幸福 此外 我还从他的影片中感悟到当一个性压抑的佛教徒一定是一件无比郁闷的事 如同美国某主流媒体的影评人从蔡大师的作品中体会到里面的人物均有便秘症 我这么说丝毫没有诋毁蔡大师的意思 因为让我这样肤浅的观众痛苦地挣扎想必是他的真正意图 不然怎么叫做修炼呢 长镜头大概就是一种电影技术的修炼 无论坐如钟还是动如风 最终都是为了使自己成仙 我个人偏爱动的长镜头 主要是因为我可能有好动症 等我哪天能打坐十分钟 一定对爱情万岁会有更深的理解 而且也能够通过消灭标点符号使得自己伪装成威廉福克纳

好了 你可以喘气了 但在尚未看完爱森斯坦所有作品之前先不要匆忙诋毁蒙太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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