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死于红酒或贾曼

    半夜十二点钟突然醒过来，我对自己说这下你死定了。

 下午的那支红酒正在我的血液里越来越显露出其强大的颠覆力，好像在向我示威——看不起国产酒？哼哼，我要让你知道山东的葡萄比法国的棒槌还厉害。

 唉，现世报。自己跟自己也能喝到这份上，还抱怨什么？不如乖一点，穿衣下床刷牙洗脸上面膜梳头发烧开水喝蜂蜜泡玫瑰花茶，把午夜当作早晨重新开始——葡萄们显然知道颠倒我脆弱的作息是使我毁灭的最好方法，而我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决定不在床上辗转反侧坐以待毙。

  头痛，胃痛，肩膀痛，哪哪儿都痛。快要死了。精神却亢奋，一向灰扑扑的小脸在凌晨一点钟回光返照般艳若桃花。而夜正漫长，我决定给自己来点儿刺激的。我要看德里克.贾曼——《英格兰末日》（1987）《花园》（1990）和《蓝》（1994）。

  英国电影的好气质在这个冬天的后半段几乎伤害了我，先是肯.洛奇，再是格林纳威，现在又是贾曼——他们的作品统一的灵光四溢同时不顾一切，从作品的心灵到影像的形态都如此逼近“自在之物”，使人无从破解无可把玩无能为力进而无地自容。

我有时觉得英国人实在是智力惊人，竟然能一边给《纳尼亚传奇》《魔戒》《哈里波特》写那些飞天遁地的原著，一边又能在自己的小格局（相对好莱坞的强势技术与财力而言）创作中做出《伊丽莎白女皇》《高斯福特庄园》《遗言》这样迷人的电影——深刻的文学美感与坦率的人性关照相糅合几乎已成为“英国商标”，而无双的想象力则是他们永恒的资源——BJ和光猪是努力微笑的英国，北方的矿区和小镇诺丁山是忘了地点的英国，婚礼和葬礼是聪明又爱嘲讽的英国，去了美国的大卫.里恩和希区柯克是妥协但坚挺风骨的英国；跳着舞的萨莉.波特是英国，起居室里的简.奥斯丁是英国，顽强且美艳的小凯拉.奈特莉是英国，《荒原》上的艾略特也是英国。            

品特给我心爱的《法国中尉的女人》改了剧本，伟大的莎士比亚则复兴了所有英国人的灵魂——那迷茫又优美的、冷硬又疼痛的、自卑又自矜的、破灭又飞升的，英国的灵魂。

头痛。头痛。头痛。凌晨一点钟，与其被宿醉折磨致死，不如死于英俊的英国人德里克.贾曼。

《英格兰末日》八十多分钟，没有任何情节却惊痛异常。诗体结构下各个片段循环往复、交叉错落，作者拿影像当声部来用，形成丰满又冲撞的、交响般的体系。影片真正的声部却反过来占领了叙述——声音层次被有意识的细分：贾曼自己的旁白负责当下讲述、划出和引入；火烧木柴声、投石入水声、广播电视声、狗吠、鸟鸣、枪响是指向性清晰的象征物，与影像中人的游荡、“无可为”与逼仄于死亡的情境形成鲜明的互文；纯音乐是另一层，钢琴、排笛、竖琴、提琴协奏以至圣歌在后景弥满成广义的气氛——同时被细分的还有颜色：黑白是纪录的现世，红色是死亡的洪河，米灰色是等待死亡的无聊与绝望，蓝色是跨过死亡之后无边的空茫——彩色在影片的23’14’’才赫然出现：家庭纪录片中无邪的儿童，惊鸿一瞥之后，被迅速叠换成废墟里野兽般灰败困顿的青年。

《英格兰末日》是一部无望之作，无望的这样彻底与广阔，以至于幻想中升华成史诗。主旨句是这样：——希望在哪儿? ——明天因为太没意思，所以被取消了。

没有明天的世界，没有明天的英格兰，对空间的情结建构在真实的暴力与假想的疯狂之上。影片的声部中反复出现希特勒的演说与德国民众狂热的欢呼，此时画面给的是一座破败的令人绝望的空城——这空城属于英格兰，影片中有一个在真实地域中拍摄的极长的横移长镜头，约摸是某个小镇的清晨，其真实的空寂与恐慌感令人毫不置疑“末日”的来临。

危险的政治隐喻，最酣畅的要数那面巨大的英格兰国旗上绝望的青年与蒙面暴徒漫长的交媾场面——国旗与生殖器一同裸露，政治与性的剧痛在同一个点上爆发，而抵死交缠的两人陌生且冷酷，暴徒转眼杀死蹲在屋顶的懦弱的人们，青年则去废墟里寻找腐烂的生食——他绝望的望着镜头，一直吃到呕吐不止。影片里的那些青年，犹如那些挥舞旋转无止无尽的烟火，以残存的姿态渲染出支离破碎的悲伤。

片子看完我也吐了。十多个小时没进食，吐出来全是清水。Han挂在网上，我跟他笑说我这不是人过的生活。他在7个小时时差的法国，依旧不改高中推着自行车陪我一路走一路聊时那种左右挑剔横竖嘲讽的风格，他毫不犹豫的说没错你这样活着一点意思没有。

我在这头一直笑，我想对他说其实有意思的东西从来都是幻觉。幻想有些人、有些事、有些东西是与你相关的——然后你就不吝惜的纵身进去。进去之后，便不肯出来。因为出来了就承认失败。1994年贾曼去世，临去世前他拍了无与伦比的《蓝》，没送电影节而送去了威尼斯双年展。这一年肯洛奇的《雨石》、迈克李的《赤裸》双双提名英国学院奖，两部都是我后来很喜欢的影片，却在当年一同铩羽而归——其实我也知道没有什么是凝固不变的，作品一样，肉体一样，爱和死亡都一样——只是我还是常常忍不住为这种无常的事情计较起来——你知道的，12度的酒精和后半夜的温度，总是会让人痛不欲生。

嘘——别说话，亲爱的。让我们再看个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