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蒋先生》
《
我见到蒋先生的时候，他和他背后的老洋房已经是站在一片废墟上的奇怪风景了。
一幢破败的老洋房，一个已过花甲之年的“末代小开”。说他“末代”，不仅因为共产党执政之后再也不可能产生什么“小开”，而且，他这辈子没有婚姻，当然没有后代。
这样一个老人，行走在上海街头或是出现在什么公共场合，你是不会注意他的。你要特别留意，才可能发现一点“小开”的蛛丝马迹，比如头发乌黑发亮，裤线烫得笔挺，领带结比较饱满……这算什么，有这种习惯的老人多了，你甚至可以在老军人、老干部的聚会上看到好几个。所以，你不会特别留意。
而且，他不轻易开口，好像生怕泄漏出一点“老上海”的语音，一种专属于资本家或高级职员阶层的语音。我还是认识几个上海生长的老人的，并不是都拥有这种腔调。在香港和海外的上海人圈子里，“老上海”语音似乎保存得更好一点，老年人自然而然，中青年有意无意，仅限于那几个带特征的字词。
我见到蒋先生的时候，梁子的拍摄已经可以为所欲为了。
本来，梁子来上海的原因是为了她的另一部片子，她第二次非洲之行的成果，正在做后期编辑。有人介绍她借住在蒋先生家。我不太赞成，打扰人家不好，尤其是蒋先生这样的“老上海”，梁子会招惹人家动气的。梁子，北方女性，部队大院长大，当过兵，打过仗，很少端庄文雅，太多张牙舞爪。蒋先生和梁子，房东和房客，哼哼，不打起来就算不错了。果然，一住进去，梁子就有反应，每天都来表演一通，模仿加夸张，反正看不惯蒋先生的作派。我仍然哼哼，心想这丫头好像是对这样的“老上海”发生了兴趣。我就说，梁子啊，你拍吧，端着你那家用机，早上拍他一段，晚上拍他一段，反正回到那老洋房里闲着没事。我这么说，当然有所图谋，说得随便，是怕梁子真端起拍纪录片的架势，就不好玩了。梁子一愣，说他会让我拍吗？我说试试嘛。
就这么开始的。由着梁子的兴趣拍。至于怎么获得了老人的许可，那是她的本事。直到从素材里看出蒋先生已经被她拍习惯了，无所谓了，我才和梁子偶而讨论一下拍什么和怎么拍。
我去见蒋先生是为了替他找律师。老洋房肯定要拆，问题是补偿价钱谈不拢，蒋先生和动迁公司僵持在那里。他怎么打得过那帮坏蛋？还是高举法律，让律师去对付比较合适。蒋先生听梁子转告了我的建议，希望当面谈谈。当时怎么谈的，律师又是怎么介入的，就不多说了，反正蒋先生对结果还算满意。
从老洋房里出来，就在那片废墟上，我认真地和梁子谈了谈，希望她也认真起来，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说，老人让你拍很不容易，他对我有戒心，对你不设防，这机会太难得了，你明白吗？梁子说明白明白。天黑，也看不出来，明白就好。本来还想告诉梁子，未来的片子里可能有两个人物，一个是蒋先生，另一个就是镜头后的她，后来觉得还是不说的好。
我为这部片子做过什么吗？好像是做过点，也就是心怀叵测地说过几句。其中有一句，是对这部片子的另一位作者干超说的——干超后期操刀，来听我的意见，我说你当它写小说，就知道怎么处理那堆素材了。干超有多聪明，七整八整就整出一部走向世界的片子来。
是一部好片子。可留下的问题也太大了。一是大大小小的视觉疑问，甚至镜头后的那人物根本就没交代清楚；二是那镜头拍得，摇摇晃晃，不尴不尬，真能把人气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