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雪月梦一场——《雨月物语》

一部具有强烈东方文化特色的影片，改编自上田秋成的鬼怪小说《雨月物语》中“蛇性的婬”和“浅芒宿驿”两个故事。故事背景是战国时代，其中不乏对战争的反思，所谓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平民受尽战乱之苦，阿滨沦落风尘，宫城被杀，弱女子在战争中当作无辜的牺牲品。其实那些作恶的士兵日子并不好过，到处烧杀抢掠不过是为了找到可以填饱肚皮的东西，饿得连小孩子的糕点都要争着吃。片中两个男人藤兵卫与源十郎，一人为名一人为利，都想趁着乱世走捷径发财成名，结果却是一场镜花水月。

影片的画面极其优美，特别是阿滨持篙驾舟航行在浩渺烟波中的场景，充满了东方水墨画的风韵。片中穿插了歌舞伎表演，音乐也是日本特有的能乐，那一招一式，移动转身，完全是程式化的，有一种仪式的美感。早听说日本能剧就象中国古老的昆曲，有人形容就象“看着一只蝴蝶慢慢被钉死的过程”，美艳而凄婉。影片的移动摄影使得影片画面就象是一幅徐徐打开的画卷，呈现出一种与西方截然不同的审美理念。

影片前半部是写实的，十郎想多挣些钱，改善家境，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战争打来了，只得仓皇离家逃难，他舍不得快要烧好的一窑陶器，半夜冒着生命危险，偷偷回家去照看。后来他们为了避开陆地上的战争，改走水路，却遇上了遭海盗洗劫后的船只，只得让宫城带着孩子半途折回，写尽了乱世中平民百姓的艰辛生活。

源十郎的妹夫腾兵卫的梦想是当武士，可他穷得连武士最起码的装备——盔甲、长茅也置不起，只得在众人的嘲笑声中怏怏而归。当他与十郎合作挣得足够的钱后，立即跑去购置。阿滨却在寻找丈夫的途中遭人强暴，孤苦伶仃的她为了维持生计，被迫走上了卖笑的生涯。腾兵卫无意中捡得将军的首级，拿去邀功受到重赏，得以衣锦还乡。讽刺的是他发迹的地方，就在她妻子受辱的神庙附近。腾兵卫的故事至始至终都呈现实主义风格，后来他在酒肆见到沦落风尘的妻子不禁惊呆了，顿时幡然悔悟，决定抛弃名利带着妻子回家种田。

源十郎的经历却是超现实的，一位贵族小姐若狭买下了他的陶瓷，他奉命送货上门，却发现若狭爱上了他，于是留在若狭的豪宅内，整天与她寻欢作乐。中国人观众对这样的故事都不会陌生，这位若狭小姐不用说是位女鬼。她的出场就显得与众不同，在这以前，片中人物活动都是日常化的，而她却是风格化的，她引着源十郎走在去她家的路上，周围荒凉破败的环境渲染更衬托出她身份可疑、行动的诡异。本来人鬼相恋也无可厚非，《聊斋》上尽是这样的故事。法海从许仙脸上看出妖气，非要将白素贞镇压在雷锋塔下，中国老百姓还嫌他多事。源十郎爱上小姐不仅是由于她的美貌与富贵，还因为她能够赏识他高超的制陶手艺，将他制造的陶瓷视作艺术品一般欣赏，让他产生一种成就感与自豪感，这种精神上的满足是物质条件极度匮乏的他从未敢奢望的。而且，小姐对他并无恶意，她只是因为战乱过早离世，没有品尝过爱情的滋味，想在凡间找一位可以相爱的男人一偿夙愿，说起来还是一位值得同情的女鬼。不过，源十郎与许仙不同的是他家里还有妻儿，他的乐不思蜀对他的家庭来说就是背叛，对他的谴责是建立在道德层面上的，所以他必须回家。一位行脚僧（日本法海？）从他脸上看出了不祥的预兆，替他摆脱了若狭的纠缠，待他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人财两空。他回到家受到妻子的热情款待，安顿他睡后，妻子替他掸去草鞋上的尘土，在灯下为他缝补衣服。第二天他醒来，才发现妻子不见了，村长告诉他妻子早就被害了，原来昨晚迎接他的竟是妻子的鬼魂！在回家这一段中沟口健二只用了一个长镜头就将源十郎从前门进屋不见妻子，出后门寻找，绕过外墙，再从前门进屋，喜出望外地发现妻子就坐炉子前拨弄炭火，夫妇俩劫后重逢喜极相拥的过程表现出来，显示了他极其高超的场面调度与镜头运行能力。众所周知，长镜头是为了保持时间的同一性与完整性，具有强烈的写实风格，沟口健二在这里却用现实主义场景来表现超现实的奇幻现象，可谓是匠心独具。片尾，源十郎带着儿子与藤兵卫夫妇一起耕地烧窑，过上了平静的农家生活。

影片通过一个奇幻的鬼怪故事传递的是安贫乐道、安份守纪的古训，这一点让现在的观众很不以为然，有不少评论认为影片的故事封建迷信、思想保守且迂腐，早已落后于时代。与此同时，几乎所有看过本片的人都承认影片画面如诗一般的优美，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东方文化的独特审美意境。这让我想起齐白石，晚年他以吝啬闻名于世，据说他掌管着家里米柜的钥匙，每天淘米烧饭，皆由他亲自开柜取米，以杜绝家人随意浪费粮食。别人觉得不可思议：难道他老人家不明白只要他多画一幅画，就能换来多少升米？叶兆言回答说：如果他明白这个大家都明白的道理，那他就是不是齐白石了。正因为他不明白，他才是国画大师齐白石。沟口健二也一样，他的思想、故事与画面表现是浑然一体不可分割的，他的思想促使他去讲这样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才会产生这样优美的画面。再回过来讲，“对家庭忠诚、知足长乐”的思想并不完全落后于时代，甚至可以说是超越时代界限的，可以视作高歌猛进的浮躁年代里的一贴清凉剂。而具有东方文化特色的奇幻故事更是世界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比如从博尔赫斯的小说就可以看出东方鬼怪故事的影响。1953年沟口健二凭《雨月物语》蝉联威尼斯银狮奖，不仅提升了日本电影的国际地位，也让西方人再度领略了东方传统文化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