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景托情《透光的树》《古都》

    把文学作品影像化，一直是日本电影乐此不疲屡试不爽的招式，从纯文学到大众文学领域，从商业电影到文艺片，从纯情片到粉红另类片，无不随处可见文学改编电影的身姿。今年电影旬报评出的十大佳片中，便有六部脱胎自文学作品。热衷改编文学的导演，从大师级到新锐，从偶像派到录像电影导演，无不大有人在。

　　根岸吉太郎拍摄本片，让我想起池田敏春改编谷崎文学的《健》：名不见经传的二流导演，却拍出了超一流的作品，这归咎于对原著的谙悉和忠实，成功在把原著神韵的完美诠释。与作者电影人无缘的根岸吉太郎凭借粉红电影起家，并在此孜孜不倦，能登大雅之堂的作品尤不多见。当然这都是叨了原著的光，根岸始终执着于或异色或粉红的另类文学，少儿不宜、反伦理道德等先天禀性自然就在所难免了。

　　《透光的树》改编自女作家高树信子的同名小说，高树曾凭本作荣获1999年谷崎润一郎奖。这是一则有些类似于渡边淳一《失乐园》的婚外恋故事。在我看来，《透》无论是原著抑或影像版，比起《失乐园》似乎都要技高一筹。虽说根岸远不及执导《失乐园》的大导演森田芳光那般蜚声遐迩，但籍由他对此类作品处理的驾轻就熟，影像手腕比起森田叶亦不遑多让（值得注意的是今年森田芳光改编自小说的《海猫》，却是流俗之作）。

　　同样系官能愉悦列于首位的爱欲作品，同样为写欲，《透光的树》有别于渡边《失乐园》的理想化、毁灭性，亦迥异谷崎氏作品（譬如《键》）“恶魔”状的耽美意识，它惬意地服务于现实，甚至更睿智地、温柔地反利用现实。与谷崎避离“性爱”臆吟状的涅盘境界恰恰相反，高树凭其女性细腻敏锐的官能触觉和立场，对肉欲生理上转瞬即逝的快慰做了最直白的描绘，并完成了醉人的、罗曼蒂克的延续。高树信子如是说：性爱虽然是当场消失的愉悦，却支配了人，因为性的愉悦，会从性器延伸到精神全面，并且附身于人成为能记忆、反刍的体系，亦即人的本能为之崩溃呢！

　　当中年的千桐邂逅今井，性的驱使即刻把二人率真的心绑在一起。对千桐而言，这是作为女人的最后一次回忆；对于今井，这是被自己埋葬25年之久的初恋情愫，是生命即将逝去之际的最后体验。然而，婚外恋的屏障横亘在二人之间，毕竟今井尚有妻儿，千桐跟女儿相依为命。在此，二人利用嫖娼的机制为武器：今井出钱，千桐出卖身体，巧妙地逾越了伦理道德的鸿沟，挣脱了世俗义理的束缚。

　　高树信子的性爱，是肉欲之上的爱，也是精神之上的爱。根岸吉太郎对此间的表现尤见原著的神韵。饶有风韵的老牌艳星秋吉久美子在银幕上宽衣解带，与男主角缠绵悱恻，尽展她那丰腴柔软的身姿，但是，纵然银幕之上的肢体蠕动此起彼伏，吸引眼球的却是二人儒雅彬彬、诗意盎然的床头私语。根岸的情色镜头并不情色，撩人的本质绝非依仗暂短粗俗的肉欲之欢，在这里，性也不暗指武器，性不引向虚芜，不是糜烂不是感伤，它把男人和女人融为一身，抵达永生，它是千桐为之倾倒不已、不枉此生的作为女人的佐证。

　　25年前，金泽鹤来町，身着水手服的少女千桐凭倚在五郎杉横着长的粗干上，和煦的日光透过笼翠枝叶的缝隙泄出，在少女的脸上映现出一片斑驳，取景窗后的今井，为这意想不到的美的定格穷其一生。25年后，今井为千桐的美致以谢意，留给她作为女人的难以名状的回忆。又过了几十载，耄耋之年的千桐，仍沉浸在这缕珍贵的记忆中。已为人母的女儿阿眉，隐约察觉到母亲昔日的出轨，她不无妒忌地感觉到：母亲行将毁坏的躯体内，隐藏着与自己无缘的、自己一生也品味不到的巨大幸福。

　　《古都》：山口百惠的幻影乎？

　　光阴荏苒，斗转星移，不觉间山口百惠睽别银幕已经25载，朝日电台以此为契缅怀伊人，另因百惠的“替身”今昔恰逢如日中天，重塑百惠的“遗作”《古都》正是时机。

　　为什么要翻拍《古都》呐？怎么就不选《伊豆的舞娘》《绝唱》或《春琴抄》呐。这大概是由于三浦友和的金童“替身”目前尚未找到，玉女一人自然拍不成爱情剧，或者说不忍去找这样的替身，以防玉女退艺栖影的悲剧重演吧。当然，主要还要归咎于《古都》本身美感与山口百惠的吻合、它是作为百惠“幻影”显现的最完美载体。

　　山口百惠始于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娘》，止于川端康成的《古都》，可以说，七O年代复苏的百惠复古纯爱片，是以日本近代文学为基础。诚然，山口百惠并非“伊豆舞娘”最完美的代言人（田中绢代和吉永小百合等人版本的小舞娘“熏”，也长驻世人记忆），但是《古都》中的千重子和苗子姐妹，却永远化作山口百惠的化身。这也许要归功古典派大师市川昆，就像他同样把谷崎润一郎《细雪》中三姐雪子的银幕形象永远赐予了吉永小百合一样。

　　川端《古都》的主人公：善良美丽的孪生姐妹千重子和苗子，当年由山口百惠一人分饰两角，恍若真的萌生了幻像似的，虽然此后她便诀别银幕，却给人留下一缕玄雅暧昧、余音袅袅、无法拂去又摸不着的蒙蒙情意。那种意蕴，让我联想到谷崎润一郎《梦中的浮桥》。不管在银幕抑或现实生活中，山口百惠的所作所为，都见证了太多日本的精神和情趣、日本的美感。她的人生抉择，就犹如诠释川端康成的艺术观一般。

　　山口百惠隐退的20年后，她的幻像遽尔醇化为实体--她就是上户彩。在这个神似山口百惠的小姑娘身上，人们望梅止渴而又无可奈何地奢求哪怕零星半点儿的百惠之美。--这便是《古都》。

　　但是，百惠之美真的重现银幕了吗？非也。上户彩这次虚形与实体明确地对号入座，实在是纰漏的选择，简直是把自己的疮痂暴露给人看。恐怕以后的日子里，伤透心的百惠迷大概再不愿把她当做“替身”来看了。

　　在《百人斩少女》中，上户彩纵然演技平平，但还好有北村龙平，这个孩子只要像玩偶那样随便甩甩胳膊就成了。可是《古都》需要演技的释放，有内心戏的考验，表情苍白无味的她，同时诠释千重子和苗子两人实在太吃力（我曾想：要是上户彩和百惠生在同一个年代，二人共同主演双胞胎也未尝不可呀）。当然影片最失败之处，归咎于选上猪崎宣昭这个三流导演。我不知此君以何为由竟捞获本片导筒，印象中有资格改编川端文学杰作的，只有成濑巳喜男、丰田四郎那样的影坛巨擘呀。

　　川端写于六O年代的《古都》，以京都为背景，借景致抒发情思，以景喻人，人景交融，处处流露浓厚的古典韵味。故事横跨一年四个时令，对祗园节、葵节、时代节等习俗风气做了精致描写，通过季节变迁，映衬千重子和苗子孪生姐妹由相会、交往至离别的经过，尽显传统美学的工整格调和物哀意蕴。千重子和苗子两姐妹，就好似老枫树树杆上的两株紫花地丁。然而，影片没有抓住原著的神韵，它对景物描写和人物刻画，是孤立而脱节的，只是很拙劣的恶俗表现，川端美学--日本的美感，在这里消失殆尽。

　　原著中最精彩的两幕：北杉山骤雨突降，山林中苗子严实地趴在千重子身上，为她遮风挡雨，千重子感叹：在母亲的子宫里，你就是这样护着我的吧；千重子闺房，姐妹俩对着镜子仔细端详，然后又左右对调，“多像啊！”一股暖流流遍千重子全身。然而，这种情意浓浓、余韵无穷、具有美的升华的象征性一幕幕，却全然未在影片中出现。不仅如此，影片还寡廉鲜耻地对原著做了一番篡改：苗子与秀男、千重子与龙助的爱恋双双不见踪影，千重子跟苗子暧昧的姐妹情谊被淡化，就连千重子与养父母间的亲情，导演居然也颟顸到不予表现，含糊不明；影片中的千重子任性傲慢，怨怼情绪明显，苗子淳朴善良的禀性，丝毫不见体现。

　　（后记：对猪头导演的《古都》怨怼之际，我找来了市川昆大师的《古都》，可是看罢仍然倍感失落，电影在文学面前竟显得如此渺小苍白，幸亏日后成濑《稻妻》拯救了我的郁闷，我虽然还未读得林芙原著，然而却仿佛读到了什么似的……）

　　影片资料：

　　《透光的树》

　　导演：根岸吉太郎

　　主演：秋吉久美子永岛敏行

　　出品：东宝（2004）

　　《古都》（《Koto》）

　　导演：猪崎宣昭

　　主演：上户彩渡部笃郎小栗旬

　　出品：朝日电台（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