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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蜂人》:寻找内心之海

2005-7-16 7:18  来源:清韵论坛 作者:郝岩冰   感谢 fanhallfilm 的投递
小树:

你说,人这一辈子都是为了什么呢?

这个问题很傻是吧?那么多人都说过了,可是他们说的,好像都不能让我们相信。快毕业的那一年,我说人活着就是为了等死,你说对啊对啊。然后沉默。可是死在哪里呢?我们停下来,或许真的能看见灵魂奔走的模样,可是他会朝哪里去呢?连安哲洛普洛斯好像也不知道。

他是大师。但是很多人都不喜欢,有时候,我也不喜欢,太形而上了。我们的生活如此干枯,经不起他那样的逼问。但我还是看了他的《养蜂人》。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冒险。

电影里的那个老人叫斯皮罗。他死在了旅途中。就这样简单的故事,符合安哲罗普洛斯的一贯风格。他要从简单之中看出不简单来,所以才会像沟口健二那样喜欢远景拍摄和长镜头。这种凝视的方式会让人不安。可是他还不罢休。小津安二郎也喜欢长镜头,但他是用固定机位拍摄的,像聊天和慰问一样。安哲罗普洛斯却不肯放弃移动摄影和场面调度。他不仅要凝视,他还要追问。我想,他大概是要将我们逼迫到束手无策才好——影片以一场婚礼开头,结尾却是一个人的死亡——安哲罗普洛斯终究要问讯灵魂。

养蜂人斯皮罗在女儿的婚礼结束之后上路了。实际上,在参加婚宴的人们跳舞的时候,斯皮罗就已经开始了他的旅程。他从楼上躲到楼下,又从楼下躲到屋外。摄影机隔着一条河,在雨雾之中遥望着苍老的斯皮罗。我想,安哲罗普洛斯可能是在暗示一些什么,比如隔阂,比如疏离,就像我们在安东尼奥尼的影片里所看见的那样。

苍茫的雨雾无法掩饰斯皮罗生活中的漏洞,就像斯皮罗无法彻底摆脱雨雾般四处弥漫的困扰一样。这听起来有些像悖论是吧?但是我觉得,影片正是建构于悖论之上的。斯皮罗离家上路,是一个逃离的过程,也是一个寻找的过程。如果你了解此前的一些情况,大概也会这么认为的。

他和妻子的婚姻是比玻璃器皿还容易破碎的。这个直接的判断来自于导演着意安排的一个镜头——斯皮罗的妻子在下楼的时候将一盘杯子打得粉碎。他们两个人蹲在地上捡那些碎片,一言不发。这个老人与他女儿的关系也是如此淡漠而疏远,你看到,女儿和父亲拥抱的动作,就像是环臂丈量一棵苍老的树,既然不需要那么精确,轻轻地碰到树身就可以了。当然,斯皮罗这颗大树已无法给她提供什么福荫了,他的内心已寸寸枯萎。“和往年春天一样,出发了。”这是斯皮罗在日记中写下的句子。很显然,这个养蜂人逃离的去向在于春天,在于生命力的重新获得。他年复一年的漂泊寓示着他反复的期待与绝望。稀薄的现实无法给斯皮罗提供新鲜的空气,似乎只有在路上,他才能重新发现自己。斯皮罗企图在记忆中再次映照出自己的影子,拥有生命与活力的影子。他去寻找当年的好友,却发现对方要么离群索居,沉默寡言,要么就已是行将就木,像风中之烛一样苟延残喘。斯皮罗根本无法复活当年的图景。对于强大的现实来说,记忆将永远都只是卑微的假象。我们都很可怜,对吧?

既然是旅程,而且是一个寻找的旅程,也就意味着对于意外和冒险的潜在期待,但是斯皮罗却要严密的防守这一切。这似乎又是一个悖论对吧?他在自己的日记本上标明了每一个停靠的地点,下车去寻找老友,或者造访故人。但是这些事先安排好的计划都被打破了。本来影片就是以斯皮罗的旅程为线索的,至少在他遇到了那个四处流浪的女子之前是这样的。但是安哲罗普洛斯让这条单一的线索变得丰富起来。导演将斯皮罗的身心投射于这个女子的影像之上,并让他在后者身上发现并最终改变了自己。然而,几乎就是在发现的同时,斯皮罗又沉痛地丧失了。他砸碎了蜂箱,在漫天飞舞的愤怒蜂群中仆倒在地,死在开满鲜花的山坡上。安哲罗普洛斯不肯让人过分地悲痛,也不许诺完满的幸福。我想,他一定学习过埃斯库罗斯的伟大悲剧。你觉得呢?

关于这个女子的一切,可能都会是你现在所感兴趣的东西,可是请原谅我不能给你提供所有的细节。事实上,我也不清楚她的全部。“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这是安哲罗普洛斯自己也没有答案的设问。但我们能看到强烈的对比与碰撞。一个是衰朽的男人,他的世界沉寂而且封闭。另一个是狂放的少女,她的世界活跃而且开放——后者唤醒前者去重新审视生活,并且激发出建设的能力。我这么说是太简单了一些。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美国丽人》,我们一起看过那部“梦工厂”出品的影片。里面有一个叫莱斯特的人,爱上了女儿的好友安吉拉。这个男人从此开始天天做哑铃操,锻炼身体。那是2000年人心浮躁的夏天,你摇晃着手中的汽水瓶子,告诉我你可以给那部当年的奥斯卡最佳影片打60分。现在,再加40分,你来看看安哲罗普洛斯的《养蜂人》吧。

对于此前冷漠、落寞和沉默的斯皮罗来说,那个少女就像一把年轻而锋利的刀子一样,将他的防守切割得支离破碎。在他离开卡车的时候,少女被几个歹徒抢走了钱包。等他回到驾驶室的时候,少女已经坐到了副驾的位置上。这是一个很反常的现象对吧?如果你看过瓦尔达的《流浪女》,见过那个名叫莫娜的女子如何在凛冽的风中拦车,你甚至会不相信有人可以这样强硬地求助。但是她就坐在车上。事实上,她几乎承担了拯救者的使命,而不是求助者,只不过她不知道罢了。

她没有地方可以去,就跟随斯皮罗到了这个养蜂人暂居的小旅馆中。她穿着鞋子跳上床,抽斯皮罗的烟,还将一个大兵老乡带回旅馆做爱。在咫尺之隔的另一张床上,可怜而倔强的老人斯皮罗忍无可忍,但他依然拒绝与这个少女说一句话。逃离,似乎成了他习惯了的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你看到,他在深夜里跑出旅馆,来到了一间破败而荒凉的酒馆中。只有他一个人。

你会不会对这样的女子有些讨厌呢?觉得她是邪恶的,至少是不正经的,或者不规矩的。起初,我也有这种感觉。可是,那是她的天性,即使她只穿着内衣在斯皮罗的面前晃荡,也不曾有丝毫挑逗的意思。没有人能阻挡她的喷薄,包括斯皮罗。我这么说,你一定会猜到,斯皮罗最终爱上了这个少女。这个答案好象是对的,又好象不对。对于很多很多的当代电影来说,爱,已经只剩下一具虚构的空壳了,像漠然的季节里留下的蝉蜕。那些凄厉而惨烈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它们死在寒冷的天际之下,无处可寻。

我总觉得安哲罗普洛斯的这个故事不是空壳,它是有寓意的,虽然没有标度,只是让我们感觉了到无限下潜的可能。影片里有过两次很重要的场面,我说给你听。一次是少女给斯皮罗刮胡子。她蹲在地上,像是擦拭一件古董一样兴奋而又小心。还有一次,少女狠狠地咬破了斯皮罗的手,然后去亲吻他流血的伤口。你觉得这是爱人之间的亲昵行为吗?我总觉得不是。前者的感觉是温暖,后者的感觉是疼痛,这些,当时斯皮罗已经没有能力感知了。

养蜂人在每一个春天上路,但是每一个春天都没有能够让他重新获得生命体验。当他的卡车驶上大路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斯皮罗就是一个年老的西西弗斯——如果他在最后的这一次旅程中没有遇到这个少女的话。但是他遇到了,并且如你所想,他们之间发生了某种关系,但不仅是爱或者性。少女的行为并不是在撩拨情欲,反而像是开启心灵,她重新唤回了斯皮罗对于温暖的渴望和感知疼痛的能力。在她的生命激情中,再现出了斯皮罗自己的影子。

可是,斯皮罗在发现的同时也沉痛地丧失了。我指的不是少女的离开,而是他的再度绝望。在那个女子离开之前,他们住在斯皮罗老友开设的破旧剧院中。灯光从头顶倾泻下来,让那个女子通体明亮。我不知道安哲罗普洛斯是不是想让她具有某种圣洁的象征意义,可是她真的很明亮,站在舞台上,背后是巨大的黑暗的幕布。但她不是演员,也不是圣母,她只是一个过客,一个出现在漂泊者旅途中的过路人。在火花过后,黑夜将更黑,这是斯皮罗所无法承受的。他刚刚看见内心充盈的海洋,但是顷刻之间,就成了他澎湃的墓床。他找到了自己,也杀死了自己。

很多人都说安哲罗普洛斯是安静的,可是我不觉得。安静的只是他的叙述风格和影像特征,缓慢,悠长,不肯使用花哨的剪辑。他的内心是躁动的,焦虑的,乃至是慌乱的,这么多悖反的命题,已经足够见证他内心的困扰了。在斯皮罗死去的那一幕中,你看到他的手指在激烈地敲击着大地。没有回声,只有疼痛。

电影说完了,还想着跟你说音乐呢。影片的配乐是由卡兰德罗制作的,异常的经典。我用异常这个限定词是不是有些夸张?可真是这样的。有人说安哲罗普洛斯是现代希腊的灵魂,如果这个说法成立的话,卡兰德罗的音乐就是灵魂的响动。

时间不早了,不说了。过几天我去找原声碟,打个包裹邮寄给你吧。不过,你要事先看看电影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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