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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天涯在何处

2005-7-13 10:16  来源:读书生活 作者:坏牙   感谢 fanhallfilm 的投递
    与其说“恐怖乌托邦”是赫胥黎、奥威尔们的离奇幻想,还不如说这是一段隐藏在人类基因内部的记忆密码。

    根据佛家的说法,我们正在经历的生活,不过是一段被反复上演的幻觉。这幻觉中,有一个情节基本不变,就是我们如何被控制,而我们却对这控制无能为力。

    这种被控制的命运,才是“恐怖乌托邦”生生不息的灵感之源。从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到奥威尔的《动物农庄》和《1984》,从扎米亚京的《我们》到新近流行的王小波的《2015》,这一类略显浅陋和直白的“恐怖乌托邦”故事,虽然只是同一层面上的简单重复,但还是不止一次地让我们在对它们做出理智的审美判断之前,便被它们在感觉层面上粗鲁地刺伤了。“恐怖乌托邦”从来不是什么幻想,只是它太沉重,所以我们才把它幻想成幻想。

    余力为的电影新作《明日天涯》,是又一次关于“恐怖乌托邦”的幻想的幻想。从电影的前20分钟来看,我们当然会以为这是又一个《1984》式的故事,只是地点发生在深阔的亚洲腹地,一个叫轨道的类宗教组织,在把所有的人都组织起来的同时,也把所有的人都控制了起来,世界变成了一个个孤立的“口岸”,人们在这个口岸中,幻想着能在另一个遥远的口岸里获得自由,因此想尽办法要从轨道组织的控制下逃脱。从影片开始时的炸佛行动,到余力为日后的自述,我们都可以清晰地看到轨道组织和阿富汗的塔利班之间的渊源关系。

    但是余力为的“1984”却在刚刚开始的时候便草草的结束,那个看似无比强大的轨道组织,很无厘头地在一夜之间神秘消失,以后只有轨道的伟大导师,以无线电波这一类幽灵般的娱乐方式,不时跳出来告诉大家,组织还存在,并且随时可能复辟。

    显然,余力为的着眼点没有放在“恐怖乌托邦”发生的那个时态,而是放在了“恐怖乌托邦”崩溃之后的时态上。奥威尔们告诉大家,恐怖乌托邦是如何地结构紧密无所不在,而余力为却告诉大家,恐怖乌托邦内在的脆弱性,它转变成日常生活的超级统治,甚至经不起一个晚上的变化。这恰恰构成了恐怖乌托邦悖论性的两极,并在那种叫做历史的幻觉记忆中,以极度的悲喜剧方式不断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但是恐怖乌托邦的覆灭,在余力为那里,并不像宏大的历史叙事表述过的那样,是喜剧性的。恐怖乌托邦死了,并不意味着自由已经真的来临。恐怖乌托邦在把自己消耗殆尽的同时,也把它控制下的世界消耗成了一片荒原。在这里,荒原是双重的,一个是人们正生活着的那个新荣口岸,另一个则存在于人们的内心。恐怖乌托邦的溃败,也许只要一个晚上的就可以了,但是要填补它留下的那个双重的荒原,也许成千上万个晚上都不够。

    当人类内心被制造出来的荒原面对那个同样是被制造出来的物质荒原时,真正的绝望才开始露出它狰狞的面容。以前,当轨道存在时,人们还能把一切的不幸归究于轨道的存在,还能在心里存有希望,以为只要从轨道的统治下脱逃出来,就能从此“岸”到达自由幸福的彼“岸”。但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他们发现他们手里并不握有一张现成的前往彼“岸”的通行证。此“岸”依然以废墟的形式孤立在亚洲的腹地上。老旧的铁路断掉了,破损的汽车缺少足够的汽油,只有代价高昂的飞机场还依然存在,只能带走极少数的此“岸”人类,而来到此“岸”的彼“岸”人类,对此“岸”人类的帮助,并不是毫无代价的。离开或者自由成为了一个纯粹的物质性问题,这种物质性的控制,并不比恐怖乌托邦的控制更加虚弱,而这个物质性问题在那些对此没有准备的心灵里面,引起的显然是一场深刻的精神危机。在这里,余力为把一个个地名引申为口岸,显然是有一定深意的。

    人生苦短,在面对个体生命的长度无法跨越的物质性的历史鸿沟时,个人的痛苦和迷惘似乎成了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对那些曾经经历过恐怖乌托邦,并从中幸存下来的人们来说,幸存本身不是幸福的开始,而成了忍受的开始。这样的体验对经历过类似苏东巨变的人们来说,一定还不算太过陌生。当恐怖乌托邦时期还有理由坚守的希望,好像终于有了实现的机会,却终于被物质性的现实一点点延宕或者撕碎时,沉沦也许真的成为了一种自我排遣的手段,“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在某种程度恰恰是一种极度的绝望。既然一切都是如此地不可靠,还不如沿着物质性的方向,让身体能有多少快乐就享有多少快乐,不要有太多的原则,不要有太多的坚持,不要有太多的深究,让一切都表面化,即时的来,即时的去。

    在这里,恐怖乌托邦真正可怕之处不在于它曾那样强有力地控制了我们的身体和我们的身体赖以存在的世界,而在于它在这潜移默化的运作中阉割了我们的想象力,我们只会用它提供的养料想象我们的未来,即使我们的想象是对它的反抗,但这想象却是以它为土壤建立起来的,为了替代恐怖乌托邦对我们的统治,我不得不把自由想象得像恐怖乌托邦一样具有物质性的现世报特征,或者说,我们是用理解恐怖乌托邦的方式来理解自由的,我们是在用反向思维的方式,在恐怖乌托邦的形体上描摹自由。因此,随着恐怖乌托邦的覆灭,我们对自由的体认会随之覆灭,我们甚至会回过头去,对那个已逝的恐怖乌托邦恋恋不舍。这时,即使自由真的来临,我们也无从知道该如何享用这些自由,而只能把自己的快感寄托在某个物质性的实体上,就像影片中女主角念念不忘的那个远望口岸。而从不敢去想象在这个废墟一样的新荣口岸上,是否能建立一个超越于远望口岸之上的全新口岸。

    由于丧失了重构未来的想象力和意志,恐怖乌托邦的崩溃还可能带来一种另样的尴尬,自由和恐怖乌托邦之间发生了一种悖论性的转化,原先精神性的自由被指认为一种物质性的存在,而实体化的恐怖乌托邦却意识形态化,成为一种精神性的存在,就像那个幽灵一样沿着无线电波不时闪现在人们视野中的轨道大师一样。就这一意义上来说,恐怖乌托邦之后,其实很有可能就是恐怖乌托邦之前。而恐怖乌托邦之所以一直未能远离我们,真正原因也许正在于此。

    在拍摄《明日天涯》之前的1999年,余力为还拍过一部故事长片《天上人间》,另一位香港导演陈果曾笑称《榴莲飘飘》是《天上人间》的续集,影片讲述的是几个大陆移民在香港这个物质性的“天上人间”的边缘生活,虽然与《明日天涯》相比,《天上人间》似乎更加现实主义一些,但我们已经能从中看到日后的《明日天涯》中的那个主题:“明日天涯在何处?”

    在影片中,三个不同背景的大陆人终于有幸来到香港这个物质性的“天上人间”,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幸福生活的开始,只有当他们真正进入这个“天上人间”内部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别人的“天上人间”并不意味着自己的“天上人间”,在这个别人的“天上人间”里,他们最终只能在边缘地带里随波逐流或者沉沦,而无法找到真正的归属感。“天上人间”距离他们依然遥不可及,物质性的解决方案也终于显露出它不可靠的一面来。

    “‘明日’指时间,是不确定的未来;‘天涯’指空间,是没有疆域的世界。”这是余力为自己对《明日天涯》的片名所做的阐释,在我看来,明日和天涯更像是一种时间和空间的边界,意味着一个真正的临界点,它的这一边是现实,它的那一边是自由,跨过这一边界,便是全然的解放。然而它在哪里呢?

    在《明日天涯》的结尾,已经一无所有的男主人公在沉睡中醒来,发觉火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飞过了那条断掉的残旧铁路,打开车厢,他的面前是无尽的阳光,无尽的大海。我不知道这是主人公遭遇到的现实,还是一个梦。但我知道,这一定是余力为为自己设计的梦。在这里,梦想成为了一种解决的途径:只要我们还有做梦的能力,即使我们的身体、语言和表情都只能被恐怖乌托邦或者各种各样物质性局限所控制,明日天涯依然不会离我们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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