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有人问我这句话："什么样的电影是好电影？"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就象问"什么样的人是好人"或者"什么样的鸟是好鸟"一样。我的回答是："真诚的电影就是好电影"。看一部电影，我很少直接从叙事、影像风格、声音处理、场面调度等方面进行分析，我判断一部电影是否是好电影，首先看这部影片是否真诚。真诚有四个层面的内容。我也想就此顺便谈一下我近期看到的一些电影。
第一是面对自己内心的真诚。尤其当这部影片是表述自己的青春、情感、忧伤、记忆的时候。最近出现了一批表现上个世纪70-80年代题材的电影，《孔雀》《姐姐词典》《青红》《桃花灿烂》，社会转型时期总是带给人许多始料不及的惆怅和稍纵即逝的回忆，最不能释怀的是恰好处于童年或少年时期的那些人。每个人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总是一往情深的，当一个人能够坦然面对少年时的那些往事的时候，也就是他长大成人的时候。对于一个拍电影的人，他是在自己的电影中长大成人或"长大而不能成人"的。《孔雀》是一部近乎完美的作品，我认为影片非常真诚地对待了那个年代，那些人，那些事，当然首先是剧中人物真诚地对待了自己，自己的爱、梦想、虚荣心，痴心妄想、丧心病狂、义无反顾。当影片开头，姐姐面对摄影机在楼道里拉手风琴，旁边是一壶已经烧开的水，在冒水蒸气，而她对此视若无睹，那时我们就知道，姐姐是一个专注于自己的内心，对其他事情视若无睹的人，为了自己的理想，不择手段，执著近乎疯狂，她放弃自己的贞操象弃掷一块久置无用的颜料，这里没有因果判断或价值判断。永恒的只有悲哀，当梦想的蓝天触手可及时，我们却已永久堕入红尘。一次飞翔，就要沉沧终生。索取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也需要付出代价。在那个小树林里，上演的已经不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式的轻怜蜜爱，也没有"山无陵，江水为竭"的山盟海誓，甚至没有肉体、没有灵魂，没有爱或恨，只听到理想象回声女神的回声，越来越绝望。姐姐轻轻蜕下长裤的那个动作，给人的震撼丝毫也不亚于董存瑞拉响炸药包的壮举，当然它不象高粱地里野合的那一场令我们热血沸腾，相反它让我们血凉下来，流的慢下来。这是个不愿食人间烟火的姐姐，而影片《姐姐词典》中的姐姐却是一个与社会密切接壤的姐姐，为爱情自我牺牲，对贞操珍之若素，渴望为人妻母，如同土壤，外表越来越华丽，内心越来越贫瘠。影片避免了一个庸俗的团圆式的结尾，代之以不着边际的无奈，姐姐怀了孩子，象征性地拒绝了她初恋的男人，孩子的父亲，故事的结局，让到火车站为别人送行的姐姐久久回不过神来。她没有想到，要走的是自己，而别人留在了原地。长长的火车慢慢移动，越走越快，姐姐穿着长裙子，定定地站着。一切如此脆弱，自我坚不可摧。当女人怀了孩子，她重新变得纯洁完美，哪怕她曾经被强奸过，流产过，离异过，被抛弃过。初恋情人医生最终的离去，让一切象个笑话。影片"词典"式的结构探索，时空打乱，加快了节奏，结构使影像有些支离破碎，一部类似名词解释式的故事。影片有着青年人的热情和自制，我认为制作态度是真诚的。你猜对了，接下来我要谈一谈《青红》，这也是一个"姐姐"的故事。我说过，当一个人能够坦然回首往事，表示他已经长大成人。从这个意义上说，王小帅还没有长大成人。《青红》也许因为纠缠过多个人记忆和情感的缘故，影像暗淡、表述枯涩，过于克制和用力，反而不自然。故事从一次广播体操开始，无名的窗口旁，一方红旗在窗外若隐若现。接着出现了做着广播体操的一群人，在拘谨地不自然地伸展手脚，肢体由于习惯了顺服和收缩，在伸展时小心奕奕，仿佛怕触痛空气。这决定了《青红》整部影片的姿势，那是一次身体和灵魂复苏后在阴天里做的一次伸展运动，也是事隔多年后向着往事的一次伸展，仿佛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带着梦中的精疲力竭，和模模糊糊的伤痛，与那些亦真亦幻的事实一次无力的较量。《青红》由于承载着太多诉求，从而难以纯粹。
另一部影片《桃花灿烂》则是讲述不着边际的青春故事的影片，故事绵长，却无关痛痒，缠缠绵绵如同痛经一般的电影。故事中的人没有真诚对待自己，作者也没有真诚对待影片。画面是很美，但如同爱要有所附丽一样，美也要有所依着，超时空的爱在做无病呻吟。
在这四部相同讲述相同时代的电影中可以看到许多相同的原素：手风琴、打煤球、涮瓶子、做操、考大学等。看了这些电影，我们才知道，那个时代有那么多殒落的梦想，来不及收拾，也许连当事人都已经忘却了吧，现在我们可以在电影中一一捡拾，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而且这四部影片似乎都涉及到一个情节"强奸"，这并不奇怪，在这个崇尚强权的专制的时代，民主一天不到来，"强奸"就仍是我们时代的主题。只是越来越多的人习惯了被强奸，并从中找到快感。
第二是时间的真诚。时间的真诚一方面是镜头内部时间的真诚，蔡明亮的电影中，摄影机久久对准一个长长灰暗的楼道，一个跛足女孩自景深处处走来，然后走进一扇门，这时，镜头内的时间与我们所感受到的时间合二为一，就象空气与空气混为一谈。时间的真诚的另一方面可理解为影片对于所表述时代的真诚。虽然我们永不可能回到历史中去，了解历史的真正面貌，虽然我们总是在重复历史。但是，我们可以准确地表达自己心目中"真实"的历史。在这方面，《荆轲刺秦王》是一部极度真诚的影片，如古典悲剧般凝重的氛围，略带夸张的表演，古意盎然，使我愿意相信，历史真相就是这样，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就是这个样子。始皇帝渴望有刺客来刺杀他，刺客荆轲却成了街市上永不言"杀"字的荷履者，国君或刺客的价值要由同一个女人来肯定，一言可以兴邦，一笑可以倾国，一死可以千古留芳。
我认为《世界》是一部非常真诚的影片，它真诚地对待了当下这个世界，构造了一个比现实世界更真实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世界名胜古迹随处可见，人们却对之视而不见，故事的场景虽然是在中国首都北京的世界公园或深圳的世界之窗里，但我们看感到的我们仍处在中国北方小城汾阳，汾阳的人，汾阳的事，汾阳的话，人们或矜持或无耻，都有理有据的。影片诉诸乡愁的却是陌生遥远的如同不存在的乌兰巴托。
第三是对观众的真诚。一部电影可以欺骗观众，也可以警醒观众，只要它是真诚的，都是好电影。在现实与梦想混淆的那一刹那，好莱坞永远选择让观众继续入梦，忘记，哪怕是暂时地忘记现实生活的枯燥与无奈与无休止的痛苦，相信生活是美好的，未来是有希望的，灰姑娘总有机会变成白雪公主。三四十年代中国曾出现一批现实主义的浓郁市民气息的社会问题剧，建国以后无论在香港在大陆我再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影片，但我在尔东升近期的两部影片《神经侠侣》《早熟》，又感受到了这种气息，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敢于直面一些社会问题，前者讲的是陈奕迅和容祖儿演的一对警察搭档，走街串巷，遇到各种琐碎之极的小事，为我们展现了香港社会现状。结构松散，没有集中的情节线，两个主人公都是真实的有缺陷的人，一个世故，一个简单，他们之间自始至终也没有发生故事。《早熟》也具有这样的清新之风，讲一对少男少女相爱，但因阶级门第差别遭到父母反对。这是典型的好莱坞式的故事开头，正常发展下去，一定是私定终身，或双双殉情，或感天动地的爱情感动双方家长，有情人终成眷属。两者都是完美的结局。但，《早熟》的故事却让两人还不能确定是否真正相爱的时候，就让薜凯琪演的可爱甜美的少女"有了"，她毅然决定离开自己富有的家庭和专制的父亲，把孩子生下来，所有的现实问题随之而来。然后他们私奔到了一个废弃的村庄住下，女孩肚子大起来，不再美丽如初，房祖名演的男孩则开始四处奔波，做各种苦工，挣钱。接着，两个人开始吵架，并且越来越无话可说。自此我们知道，这不是俊男靓女出演的一出偶像剧，也不是青春片，是不那么美好也不那么残酷的生活。影片最后，女孩父亲在法庭上的一番自省的陈辞，似乎让人稍觉安慰，但影片结束的时候，观众心中仍是沉重的，因为电影可以结束，生活在继续。
第四是对投资的真诚。勿庸置疑，拍任何一部电影都需要相当的金钱投入，而且投入越高，通常就意味着希望的回报越多。对投资的尊重与否有时也决定着是否还有机会拍电影。在这方面，张艺谋是我们的典范，虽然有时，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也会把胶片当草稿纸使，但大多数情况下，他是非常尊重珍惜每一分的投资，并期望有最大的回报。但我并不认为他的每一部影片都是真诚的，就他近期的两部影片而言，《英雄》负载了太多隐晦的目的和微言大义，将对强者和暴君的崇拜，弱者和仁人义士的自我牺牲视为理所当然，去成就一个并不存在的虚幻"天下"的安宁。比较而言《十面埋伏》就真诚的多，抽简了时代、人物、意义、爱恨，单纯地讲述一个三角恋爱情故事，故事里几乎只有四个人物，小妹、大姐、刘德华、金城武，每个人都有双重身份，小妹亦盲亦明，刘德华亦官亦匪，大姐亦鸨母亦大姐，金城武亦风流亦情种，这使得故事讲得漏洞百出，难于自圆其说，甚至有些情节令人可笑，比如半文不白的无趣对白，小妹三番两次"死而复生"。可是，一部珠圆玉润、天衣无缝的影片也许无懈可击，但不一定是一部好电影，而一部布满裂隙的影片，恰恰可能让我们看到了创作者的天真努力和并非万能，在发现的同时，我们原谅了它。近期看到《银饰》以及黄建中之前的一些"色情片"，是完全虚假重复制造的影片，毫无真诚而言。另一部影片《花腰新娘》看起来应该是一部投资不小的影片，然而并不好，是一部充满商业片的套路的庸俗喜剧，不如作者的另一部较小投资的《诺玛十七岁》来得安适质朴，两部片的通病是略显造作和刻意。
我喜欢真诚的电影，我也希望我们能够真诚地对待每一部电影。我不能渴求每一个人对待一部刚刚诞生的影片象对待新生儿一样呵护倍至，爱护有加。但你至少可以用同样纯洁的眼神和它默默地对视一刻--真诚的眼神至少是无害的。影像可以做到百分之百真诚，但语言很难做到，因为语言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自圆其说，而一幅再专制的影像都留有给个人思考的空间。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相信言语，更相信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