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桃花源：千古难愈乌托邦

1、终于和赖声川的《暗恋桃花源》（以下简称《暗恋》）有缘一晤，找了好久，总算这次淘碟给碰到了。看来这是表演工作坊新近的版本，不是当年林青霞出演女主角云之凡的版本。一气呵成地看完，感觉还好。

文质彬彬的金士杰书卷气的片头感怀内敛隽永，令人唏嘘。他20年前初演江滨柳这个角色，正值80年代大陆开放台湾探亲热方兴未艾之际，周围上演着一幕幕历史巨大变迁带来的个人悲剧。巧合的是，他舅舅正是40年代末被时代大潮席卷赴台的那一代外省人，身世与江滨柳竟然相差无几，演出前不久舅舅带着终生未了的遗憾离世。可以想象，那样的历史情境和周遭亲朋的个人遭际会给金士杰以及这个舞台剧带来了什么。如今我们所知道的是，《暗恋》一剧已成为名副其实的台湾舞台剧经典。

2、无疑，《暗恋》的结构与形式颇具匠心。它包含了两出各自独立的舞台剧：“暗恋”和“桃花源”。编导有意设置了两个剧组同租一块场地排练的特殊情境，巧妙地让二剧相间演出，“暗恋”多少有一点煽情，是令人伤感的唯美的悲剧；“桃花源”则吵闹不休笑料百出，内质悲怆但表面肯定是一出闹剧。“暗恋”的悲怆与感伤，“桃花源”的喧哗搞笑，一悲一喜，让观剧者忽而陷入悲悯与感慨，忽而又不禁开怀大乐。悲极而笑，乐极生悲，造成五味杂陈的心理效果。（那感觉，有点像笔者当年在南京吃过的怪味豆。）这种开放性的结构形式自然带有间离效果，但似乎并未影响观者的双重投入与脱身。（淡入淡出？）同时，我们也知道，导演显然并不打算让二者互不相干自言自语。我们很容易看到二者的互文和交织，其中最为精彩的就是二剧组同时占领舞台时无意中越界造成的串戏。当身穿远古白袍夸张搞笑的桃剧演员与暗恋里凝重忧郁的现代人自然而滑稽地对接上了台词，观众的感受是：忍俊不禁。

而暗恋一剧的导演成了暗恋戏外戏的主角，在造成间离效果的同时，其实更促成了投入效果，引发人们将视野深入拓展至20世纪中国两岸分离的历史和现实的悲剧。这也是构思值得欣赏之处。

形式上值得一提的还有那个穿插全剧的神秘女子，该女子装束时髦而言行怪异，不分场合地深情呼唤着“刘子骥”，在二剧演出之间隙游游移移痴痴迷迷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其实，这个人物看似莫名所以，实则穿针引线，她的言行暴露了编导过于明晰的用心。“刘子骥”这个来自于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南阳高士，是剧中最为飘忽也最为沉重的精神符号。它提示人们：暗恋桃花源，其实是一种千古难愈的乌托邦。

3、好了，现在来看内容。形式虽然重要，但再花梢讲究的形式若是没有内涵作底子，多半也会白搭。（不过，音乐和绘画这两种艺术形式似乎不尽然呢。）

“暗恋”讲述了一个催人泪下的凄美爱情故事。主人公江滨柳和云之凡曾经深深相恋于内战时期的大上海，却未曾想，他们山盟海誓的爱情会随着时代的动荡而突然间天各一方。大时代的剧变轻易地埋葬了一对普通年轻人天长地久的誓言。几十年过后，病入膏肓的男主人公江滨柳仍然耿耿于怀，对于他而言，完美的爱情和此生的幸福定格在了四十年前，月光下的上海滩。命里注定的，原来却是另一种柴米油盐的世俗和平庸，没有了爱的人生是何等的枯寂落寞，以至于临死前，还要在《中国时报》头版刊载巨幅的“寻人启事”。年轻时的恋人在时光流转中变成了永恒的甜蜜与伤痛，回忆越是甜美，内心越是痛楚。那扎着两条细长辫子的秀丽姑娘云之凡，她如今又在哪里？然而，反讽的是，江滨柳心中永恒的恋人云之凡其实也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台北，却几十年了无音信如在天涯。终于奇迹似的相见，却早已物是人非，二人皆已白了头。此情此境何以堪？这是两位老人生命终结前的一丝微末的安慰，还是荒谬的嘲讽与深痛的一击？

“桃花源”是个古装喜剧。然而人物夸张的动作和戏谑的对白让人发笑之余，也同样有着悲凉的底子。老陶因性无能而被妻子和男房东一起逐出家门，原本企图寻死，却意外迈进桃花源神秘的入口，体验了一番人世间难以想象的光明高尚的生活——这里没有忧愁，没有争斗，只有鸡犬相闻的丰衣足食和内心满足的平安喜乐。但他还是惦念着家中红杏出墙的妻子春花。园中数日，人间经年，回家后的老陶发现，妻子与房东袁老板虽然早已同居，二人却并没有得到幸福，而是轮回般过着老陶以前同样的一地鸡毛的日子。

20世纪两岸分离悲剧中的云之凡和江滨柳，和桃花源时代的武陵人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他们一样徒劳地追逐着他们心中的幸福和完美，然而他们同样只能面对现实的鸡毛蒜皮。而爱情常常是人类获得救赎的唯一途径。在爱情里的人儿期望那一刻永恒，就像云之凡和江滨柳的上海滩之夜。二人信誓旦旦，不曾想这个柔情蜜意的约会竟然成为了数十年分别的开始。他们的爱在那个大时代里其实是渺小而卑微的，而此后的小时代里，他发现个人更加渺小。这是失落了爱情的枯木人生的悲叹。从暗恋里，我们深深感受到与白先勇小说一脉相通的那种悲怆与哀愁。

桃花源里的人回到了人世，但这个现实的世界丑陋困厄得让他绝望。等他再一次撑着小船寻找桃花源时，却如何也找不到当初他偶然得见的入口。他回不去了。每一个人，谁又能回到梦中的桃花源呢？就像那古老历史中的南阳高人刘子骥，也曾经认真地寻找过桃花源，至死未果。那痴人说梦的桃花源啊！

然而，永远还是会有人以各种方式建造各自的桃花源。不是爱情，也许就会是别的什么。世上果真有那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么？这个痴傻的发问纠缠着世世代代古今中外的人们，让人类在现实的困顿蹉跎中放飞想象的羽翼。桃花源，乌托邦，以及宗教想象中的天堂，不都寄托着人类超越现实对彼岸永恒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