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天空蓝多了,蓝得让人老念着那大海就在不远处好想去……那时候的体液和泪水清新如花露,人们比较愿意随它要落就落……那时候的树……存活得特别高大特别绿,像赤道雨林的国家。
——朱天心《古都》
朱天心小说《古都》里的“那时候”和《蓝色大门》导演易智言镜头底下的“那时候”,尽管有一些小小的差别(譬如朱天心的“那时候”指的不只是“时光”,也包括了“时代”),但是非常类似的,他们的“那时候”皆是存在成年人心中的青少年,那些曾经存在,但现在只活在记忆(与想像)里的青少年,连同当时的景物气象,在某一个难以捉摸的时间点上,与人生一刻不停的衰老过程分道扬镳,背道而驰地越变越年轻,越变越美丽,终于成为一种“超现实”。在《古都》里这种“超现实”与“现实”的巨大落差,让故事的主人翁不胜感慨,放声大哭;在《蓝色大门》里则是海市蜃楼似地出现了一个只有青少年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天空特别蓝,树特别绿,阳光特别清澈,原来杂乱灰色的台北市,变得“像赤道雨林的国家”般,空气里充满着芬多精。更美好的是,在《蓝色大门》里,没有大人。
《蓝色大门》里总共只出现了两个有戏份的成人角色,一个是体育老师,一个是阿孟的母亲。体育老师独自在夜晚的街头慢跑,遇到阿孟,阿孟说:老师你想不想吻我?体育老师迟疑了,他真正的行动到第二天才开始,却马上被阿孟与小士阻断,而他没做什么挣扎就放弃了。阿孟的母亲白天在路边摆摊卖水饺,某天晚上女儿上床来问:爸爸去世后你是怎么过来的?母亲答曰:不知道耶,就这样过来了啊。反问阿孟:你是不是失恋了?是不是常来吃饭的那个男孩?
对话结束后,导演特写了黑暗中母亲睁开的眼睛,好像她想起了往事,不过这个镜头之后,没有发展,电影又回到17岁的世界。体育老师和母亲这两个成人角色似有若无,导演似乎有意用他们来反衬阿孟与小士这两个主角,然而份量却轻得无法达成功能。又或者导演有意节制,使剧情完全聚焦在青少年的世界里,若是如此,导演是成功的。因为聚焦,所以单纯;因为单纯,所以甜美动人。《蓝色大门》成为一个单纯甜美的青少年故事,如同回忆里过度曝光效果的金色阳光,光里面隐约有灿烂的笑容,白得发亮的制服,以及不复辨认细节的酸甜心情。
因此,我们其实无法体会体育老师为什么会是如导演在电影文宣的人物介绍:“多年以前他可能就是另个时空下的小士”;或者在阿孟的“转大人”过程里,母亲会不会是某种提示或范本。这中间的连结在电影里并没有被建立,片中三个青少年主角生活在一个没有成人的城市,学校、家庭、繁忙拥挤的马路,他们悠游其间,一派天真,人鬼殊途似的与成人世界互不打扰。也因此,小士与阿孟在电影结束时的提问:“多年以后,我们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呢?”一个煞有其事的问题,却让人不觉得有回答的必要。
不存在的成人世界,说明了《蓝色大门》与其可能被归类的电影类型如“校园电影”、“YA片”(Young Adult)以及“启蒙电影”之间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它没有同作品中“与成人世界对抗”这个共同主题。不论对抗的是联考制度还是伪善封闭的家乡小镇,青少年电影里,成人是困扰的来源,藉着反抗成人世界,青少年得以证明自身的存在,而认清成人世界的残酷与复杂,则是成长的关键。《蓝色大门》抛去了与成人对抗的公式,视野一下子微观得令人觉得新鲜而亮眼,但同时也失去了因对比而产生的力道。那些课堂里的交头接耳、暗恋与表白的焦虑、发生在上课铃与升旗典礼之间的风暴,是成人乡愁里的酸甜,却不完全等于青少年的现实处境,真实世界里的青少年,“纯度”恐怕没有这么高,他们需要面对的更多暧昧与不堪,可是导演选择不说,观众也乐于接受,这其中的默契微妙多么像白头宫女话当年,印证到导演在一些访谈里表示的:《蓝色大门》是一个“纪念”、是“送给某人的礼物”,于是我们终于理解,《蓝色大门》的单纯,是为了成就某种神秘的心理治疗功能,治疗作者,也治疗读者。
顺着这个角度看来,刻意隐藏成人世界的《蓝色大门》,与其说是青少年电影,反而更像与世无争的儿童电影。这个“儿童化”的特征在小士这个角色身上最为明显。“我叫张士豪,天蝎座O型,游泳队吉他社,我觉得我不错啊”这段造成流行的台词,像不像童言童语般的令人觉得好可爱,然而说出这样天真言语的,却又是一具充满性吸引力的成人身体,《蓝色大门》的情意结——对纯真的向往、对青春的迷恋——于是展露无遗。虽然阿孟说她害小士不再是那个“天空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孩子了,可是包括她自己,一直到电影结束那个迎风舒畅的奔驰,那段充满着憧憬的旁白,却让人感受不到成长后的复杂,而仍然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
《蓝色大门》描写性启蒙,却没有任何性场面;提及主角的单亲家庭身世,却回避讨论。片中最有力道的成人世界,应该只剩下小士和阿孟轻巧穿过的街头车阵了。当他们跨上单车,冲进马路,每每让我提心吊胆,深怕他们下一个转弯,下一个路口就会被凶恶的车潮吞噬……然而他们总是轻轻巧巧、若无其事地滑过了。这个场景,代表了成人世界与青少年的交会,也是全片最具象征意味的画面——看见年少时的自己神迹似滑过大塞车的街头,光芒万丈的笑容与优雅飘飞的花衬衫——在多么像每一个困在车阵里的,疲劳过度的成人眼中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