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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民·大厂·铁西区

2005-4-15 14:57  来源:网易娱乐  作者:稻子   感谢 fanhallfilm 的投递


  有一种电影,可以为你打开一个世界。最近我一直在看这部九个小时的纪录片,王兵的《铁西区》。九个小时实在太长,以致于我想对它作一番统摄全片的评述,几乎不可能。看第二遍时,颠倒错乱了观影的次序,仿佛身临其境,有真实穿梭于铁西区的错觉。


  九个小时为电影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厚度。尽管它所带来的疲乏,会干扰我们对于王兵所想要传达的有效信息的接受,但这恰恰是一种新的尝试:电影本身便构成了一段历史,一个世界。电影的行进和生活本身同一,与生活一样生生不息。九个小时的影片构成了自足圆满的体系,充满了太多的细节,身处不同语境中的观者,可以各自从庞大的文本中摄取不同的信息。


  ◆二


  凝聚在胶片中的、众多宏伟而破败的大厂及其历史质感,在第一时间进入我们的视觉。而镜头就是王兵的眼睛。从第一刻起,他便开始了点滴的纪录与积累。


  工厂、生活区、铁路这样三个段落的粗略划分,稍稍集中了一些彼此相类的素材。王兵起初的设想,是不同的叙事线索可以最后自然衔接到某些交叉的点上,使影片有一个可以串联的结构。但事实并没有如他所愿,他叙述的方式表现出他的无所适从。他置身于历史之外,他也同时身处于历史之中。在拍摄沈阳铁西区的三家工厂时,他并不一定知道这些工厂最终的命运。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纪录者,他的叙述被时间的潜流推进。他不知道将会怎样。


  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拍,拍什么。太多庞杂的细节所呈现出的生活与历史的质感,在其中作出任何取舍和人为的引导,都不可能。并且有违纪录片的拍摄原则。所以,我们最终看到的九个小时,正是来自于真实生活中的九个小时——这就是生活本身的样子。


  ◆三


  对于空间的表现,成为影片的重中之重。空间凝聚了一代人的理想,隐喻了一个时代的兴衰;空间奠定了影像风格由色彩到情绪的基调;空间同时还是众多人物实在的生活空间;最后,空间与空间的置换结构了影片的叙事。


  工厂、生活区、铁路这样的划分,提供了一种架构叙述的行之有效的框架。工厂、生活区、铁路本身,就是三个总体的空间,凝聚着铁西区深邃、空旷、琐碎的特质。王兵所要表达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个人,不是某个有头有尾的戏剧性事件,而是铁西区的整体环境与历史性面貌。是人物存在的空间而不是人物本身,成为电影的中心。


  每一部又充满了各种形态的空间。第一部工厂中,王兵分别涉足了在铁西有着代表性意义的三家工厂——冶炼厂、电缆厂、轧钢厂。这是一种社会调查式的抽样观察。他对于三家大厂的跟踪纪录,有着典型意义。电影对于空间的敏锐捕捉润物无声。我们一旦沿着铁轨走进这些大厂,一种空旷、阴郁、锈迹斑斑的情绪,扑面而来。一切,都向你提示着上一个时代、那过于臃肿的理想的垂垂老死。


  这情绪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特定的空间氛围。巨大的厂房、冰冷的金属、粗重的机器、星星点点的花火……在瞬间便营造了一种工业的格调。王兵继续行走,在这样的格调中,他沿着走廊浏览一间间车间、休息室甚至浴室,他全景扫描式地观察着当此空间下的人。这是一些平淡无奇的生活场景。工人们彼此间开玩笑、讲粗话,他们的琐屑议论中,有着共同关注的话题,关于收入,关于放假、退休、下岗,关于人生的现状与前途……


  相比于工厂里劳动着的形形色色的工人,看完了影片,我们对于工厂整体的印象要远为深刻。这也取决于王兵的叙述。他漫不经心地观察着形形色色的人物的生活,从一段场景跳到另一段——他那史诗般的讲述所要表达的,是整个群体和一段发生在当下的历史。他并不关注某一个人的命运,并不细致地进入某一个人的生活,剪接之后的影片呈现的,是这些共同话题所营造的特定时代氛围。这种氛围,在空间的意义上笼罩着铁西区的每一个小人物。


  也不乏一些有一定情节的“故事”和有一定性格的“人物”。比如生活区中对于一群少年的成长的表现,以及铁路中对于老杜父子的讲述。王兵试图把故事的叙述立足于某些相对小范围的“点”之上,这使得电影呈现出一种既有宏观陈述、也有微观表现的复杂面貌。这种五味杂陈的复杂性,正如同我们对于生活本身的观察:它构成了一种你看世界的方式和新的电影叙事形态。


  ◆四


  生活区的空间呈现相对要琐碎的多。但王兵在此走进了家庭,走进了不同于工厂环境的日常生活。这是很难做到的——只有相处融洽才有可能顺利拍摄,而这需要一个过程。镜头见证了王兵和铁西区的工人们由浅入深的交往。最终,他由工厂进入家庭,由集体的创痛进入个人命运的悲鸣。他和工人们的交往如此熟恁,和工人们打成了一片,工人们并不把他当作外人。洗澡或者打架,也一样让他拍,仿佛当他和他的镜头并不存在。王兵尾随着他的拍摄对象,穿墙过院、登堂入室。这时候,他是一个在铁西区来回游荡的灵魂。他游离于铁西区剧烈变迁的历史之外,见证了这段历史。


  第二部艳粉街是三部中最为热闹、最为嘈杂的一部。这是一大片城市平民的聚居区。王兵在贫民窟一般杂乱无章的街巷间游走,观察形形色色的人物和生活。上至老人,下至孩童,街谈巷议他也偶有耳闻。他尝试选择一些相对集中的线索加以表现,关于艳粉街上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以及房屋拆迁的过程。由于在此生活的人,同样来自于铁西区工厂里的下岗、放假的男人女人,所以,人物和前一部事实上有着相同的话题与处境。


  拆迁的行为具有时代典型性。工厂在拆迁,把原材料和机器零件折旧卖掉,家庭也在拆迁,人们在和房产开发商做了一番无效的斗争以后,最终无奈地纷纷爬上自家的屋顶拆房……影片中对于这一大片冰天雪地下被拆的七零八落的贫民区的俯拍,构成对城市平民真实空间的不多几次全景扫描。这个不断变迁的世界,迅速地抹除着人们生命中的旧有记忆。工作了大半辈子的大厂消失了,生活了大半生的家消失了,甚至连那个工人的身份也消失了……各种旧的空间形式不断地从这个世界消失,乃至生命本身。


  最后一部铁路中,铁轨、火车的表现,是另一个贯穿始终的空间。铁轨连接着铁西区的各家工厂和生活区,铁路的沿线有效地把其他空间在视觉上加以串联;王兵架设着他的摄象机沿着铁轨来回穿梭,有利于自己观察与纪录者的视角;而老杜父子恰恰就是生生息息于铁路边……铁轨与火车作为铁西区整体环境的典型意象,成为贯彻全片的一大象征。少年杜洋在第三部中的号啕大哭,无疑是一个高潮段落,这意味着王兵的成功——他终于凭借纪录片的形式,走进小人物内心生活的隐秘。


  ◆五


  王兵对影像的把握有着出于感性经验的敏感。对于不同空间在镜头中的表现,构图、光线、影子、光晕、色调等等……各种元素组合之后的美感,有着不同寻常的精致。这大概得益于从事美术和摄影的经验,铁西区的许多影像,在他的眼里呈现,“都像一幅画儿一样”。有时候,他取静观的姿态,他隐藏在房间里的某个角落,凝视着人物;有时候,他尾随着人物的行走而行走,他追逐着人物的背影,而在这一路跟踪般的拍摄中,沿途空间的环境也得到了不动声色的表现;有时候,你不能准确判断王兵镜头运动的确切用意何在,是要表现某个人,又或者是空间……他的拍摄甚至是不拘一格的,长镜头语汇并不是他的必然选择,镜头的运动暴露了他的存在和他的思想。更多时候,他仍然只是一个忠实的实录者。他力图最大容量地呈现当此剧烈变迁的20世纪末的铁西区的一切细节。


  作为纪录片的拍摄者,王兵并不立场鲜明。但因为有关铁西区的一切地缘以及历史的潜台词,又无法使影片无关政治。如果说,贾樟柯的《站台》,纪录了20世纪末期剧烈变迁的时代,“咬紧牙关”的一小群青年人,理想的放逐;那么《铁西区》则讲述了之前一个时代的价值与理想在世纪之交的倾颓。作为社会主流的工人和城市平民,在他们身上,你看不到小知识青年式的放浪形骸,他们足够勤劳,足够忠诚,他们的生命也越来越失望,越来越消沉。


  此时我想起的,是基耶斯洛夫斯基在《生命的烙印》(1976)中所讲述的一个气息相同的故事。来自于宏大叙事的体制变迁,总牵涉着众多小人物的生命创痕。铁西区的大厂的存在,凝聚着前一个时代整个国家的雄心勃勃。与此同时,人们的生命无不打上了那个时代的深刻烙痕。电影里的人物,在世纪末俨然被这个不断变迁的社会挤到了城市发展的边缘。但使我感动的,是草根阶层的顽强、泼辣、乐观求生的精神气质。他们尽可能努力抗争,挣扎,求生。他们肆意谈笑、表达不满。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与社交圈子,并且始终在人与人的交往中寻求尊严……


  王兵见证了这一切。作为纪录片,《铁西区》让我们看到了时间的轨迹。王兵沿着铁轨,在铁西区的角角落落里游荡。当那些工人下岗回家,那些居民们搬迁一空,在空荡荡的厂房和贫民区里,当一切我们已经在电影里所习惯的人和物统统消失了——王兵的徘徊像一个幽灵。他以纪录片的形式,提供了关于一个时代的最好见证与反思。


  王兵总是牢牢擒住铁轨的线索。有时候,铁轨成为过渡段落,有时候,铁轨就是叙事的主角。仿佛他就是一直从铁轨的此端,拍到彼端,循环往复。这让我想起了侯孝贤。而王兵有时候表现的,甚至只是铁轨本身。


  那么又是什么,像火车擒住了铁轨一般的,牢牢擒住我们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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