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浮尘梦：次韵发达阿姨忆白塔寺

　　[这个贴子最后由萧狼在 2004/06/14 02:38am 第 1 次编辑]
　　
　　一、做生意的老乡。
　　时光流转，回想我到北京已满历五年。追忆初初抵京时，似乎就有白塔寺身影。1999年9月，在父亲似是鼓励却藏不住担忧的目光中，虽年已18却一直远离都市的我只身踏上北行的列车。南国仍有夏意，京都却已漫秋凉。背负行囊，胆怯迷茫中，我艰难地找到一位家在阜成门的老乡家中。老乡生意繁忙，碍于些丝的亲谊对我免为收留。只说：我也没时间，你自己随便转转，附近也没什么可玩的，可以去附近的白塔寺看看。
　　我说哦，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没去白塔寺，只给家里打了电话。第二天，给老乡留下从家乡带来的茶叶，我没有道别就离开了。至今五年，我再也没见过那位有留宿之恩的老乡。虽然恶于他的态度，我仍然心存感激，但愿他生意兴隆。
　　那天离开后路经白塔寺，没有特殊的印象。那时我只知有元世祖忽必烈，不知有这来自尼泊尔的“凉国敏慧公”阿尼哥；只知有“钟声闻紫塞，塔影漫黄河，最爱谈禅处，何妨载酒过”的兰州白塔寺，不知有这“帝制四方，各射一箭，以为界至”的大圣寿万安寺。那时我倒是想到那位做生意的老乡，不知他是否常常踏入那扇红色山门，跪拜佛前，肯祈保佑。
　　二、远离课堂的老师。
　　二次听到白塔寺，在大学初年的“导演研究”课上。老师在业术上才华横溢，让我倾佩；他的一心向佛，更令我敬服。一年中，除了课堂，我和老师没有其它交流。他对我的震撼、感染和引导完全只来自课堂。
　　并非他不易接近，事实上他非常亲切随和。可我还没来得及改变与老师保持距离的一贯态度，他就决然剃度出家远走佛乡了。
　　在课上他建议我们到白塔寺去。1976年唐山地震波及北京，寺中白塔严重塌损，之后在修复时于塔身中发现了本师释加牟尼的佛指舍利。正缘于这弥漫着象征意义的白塔，我才被《天地英雄》深深震动。
　　老师说去白塔寺要转塔，心中默念“南无释加牟尼佛”，最后可以请求佛祖“把我转塔的功德回向给我的父亲母亲”。老师曾强调在第三进佛殿的西南角落，供奉着得道高僧海云禅师。具体史源和背景无关宏旨，老师说心里有什么不解和困惑，或者只是心情不好，都可以在与禅师的聊天中宣诉倾吐。意不仅此，其中的亲近、平和与关怀更令我想起蒋坦悼爱姬秋芙之《秋灯琐忆》载：日与半颠谈禅，间以觞咏，悠悠忽忽，不知人间有岁月矣。
　　我于是决定去白塔寺。
　　三、行走都市中的游子。
　　1999年冬末，心绪浮躁不宁，生活也遇到很多困难。我就去了白塔寺。到了山门口我愕然傻立：门票学生5块钱，我却身无分文。
　　明明是现实常理，我却从来都没有去想进白塔寺要用钱买门票。或许白塔寺已在我心中完全地抽象化精神化，以至于现世中的基本规律和逻辑竟被忽略不记。而这一点直到手足无措地站立寺门口抬头望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茕茕孑立在深深的困惑中，我失落，愤恨，绝望。
　　回想起来，我能明白当时的自己。中国长期的城乡分治在农村和都市之间人为地划出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其间的落差是巨大而全方位的，在环境上、经济上、心理上，在行为方式和游戏规则上。填满这道鸿沟绝非朝夕之功。于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农村青年在这个都市中每天小心谨慎、战战兢兢、步步为营，生活在毫无安全感的虚空中。他必须做好每一件事，因为他无力承担丝毫的风险，哪怕只是丢了几十块钱。
　　每个人的世界都必然要有为自己所熟悉的规则和参照，以形成生存其中的安全维度。这是我当时处身的世界所缺失的。于是，我把无助的眼神投向白塔。可当白塔因5块钱而拒绝我的皈依时，谁能有“我来虽为法，暂借一床眠”般的潇洒。然后我逐渐明白，我需要的东西在于自己，而不在白塔。
　　四、跪拜于佛前的儿子。
　　寒冬里在白塔寺山门前身心俱冷瑟瑟发抖的那一刻，是五年北京生活的转折。我隐隐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无可借力中该以何种姿态面对生活。不久我就不恨白塔了：冥冥中佛祖以一种残酷而特殊的方式启示予我生活的真谛，我这样想。但在半年多的时间里，我没再动去白塔寺的念头，直到第二年秋天。
　　一叶落而天下知秋，当我正在秋愁中感怀来京已逾年时，家里传来母亲住进厦门175医院的噩耗。父亲想先瞒着我，是小妹在电话中忍不住的哭声令我青天霹雳。小弟远在广州因故无法脱身，母亲病床前就只有老父和幼妹。我坚持要回去，却被父亲果决的否定了。
　　知道母亲在忍受病痛的折磨却看不见护不到，不能尽人子之孝，撕心裂肺的无奈与痛楚使我睡无眠食无味，夜夜恶梦。在这身心交悴的时候，我想起白塔寺，想起老师说的“把我转塔的功德回向给我的父亲母亲”。
　　我终于踏进白塔寺。心理防线已近崩溃的我长跪佛前，心中默诵佛号，浮现出的却是母亲遥远的病容。伏在海云禅师座前，我如受尽磨难满心委屈而终于归家的孩子，几乎忍不住要大声号哭。在白塔下转塔道上不停息地绕走，一遍遍在灵魂深处重复“南无释加牟尼佛，把我转塔的功德回向给我病中的母亲”，我是那样虔诚，全身心投入。我知道这不是一个佛教徒纯粹神圣的虔诚，只是一个儿子满心焦虑地在祈求自己的母亲能够幸福安康。
　　一个孤身离家在外的游子，当母亲病重时，他却丝毫也不能减轻母亲的痛苦。他于是只能神经质地奔走在白塔底下，一遍遍地跪拜在药师佛前。他不知道自己的焦灼和敬孝能否感动佛祖，但他已经不能正常生活，只能每天到白塔寺，在无数次的祈祷中想念着远方的亲人。
　　五、白塔寺与佛。
　　小妹说，住院期间母亲在精神稍好时就会问我和小弟有没有来电话。或许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在母亲与病痛抗争时也曾给过她力量，或许我在白塔寺的祈祷也曾让病魔多少有过惧畏。而令我永远感恩于白塔寺的是，母亲最终战胜病魔，顺利康复。
　　从那之后直到现在，我每个月都会去白塔寺。冥冥的感恩就是原因之一。而随着那特殊时期的结束，我也渐渐廓清了我对白塔寺的情绪。
　　我永远都不是一个如老师般的佛教徒。我知道自己没有那样的信念、境界和勇气。处身俗世，学业、事业、名利、权势、亲情、爱情，还有欲望和责任，所有的一切，都不由我控制，却控制着我，让我身不由己甚至迷失自己。于是，我只能走在发达阿姨走过的道上：于尘世中，一阵清醒，一阵迷糊，一阵心酸。
　　而对于佛，我们永远心存敬畏。母亲在病时，近乎癫狂的我将佛想象成一种神秘力量。而作为一种精神，追求高尚、纯粹、宽容和无私，佛对苦难人世的同情、慰藉、教化和奉献所产生的意义又岂是我们通常理解的“宗教”二字所能够诠释的。相比之下，以科学为支撑而存在的政治信仰反倒因其虚空悬挂而显得毫无意义了。
　　对于佛，我是不懂的，也从不敢妄言。但我愿意这样理解。正是基于这高远的精神境界，即使不能力行，我仍诚恳地将佛供在心里敬之畏之，向往之。这是我坚持去白塔寺的原因之二。
　　原因之三在于白塔寺远离尘嚣的圣洁和静谧。生活如此喧噪奢华，生活中的我们如此轻浮糜烂。过程中的功利、功成后的虚荣、虚荣后的纵欲和纵欲后的空虚，构成现代社会世象的全部。每天被烦闹包围，在繁琐中浸泡，我们疲惫不堪。而所有这些，在白塔寺中没有。
　　跨过门槛，萧静的佛殿、淡淡的沉香，夹杂着胡同上空隐隐约飘过的鸽哨；纷繁尘世似乎被白塔山门拒于无形。寺中游人无几却多为信徒，一言一行都溢满信仰和虔诚。僧人几乎没有，多已是中老年的工作人员竟也渐渐融化入这氛围，然后表征着这氛围，从容，温和。缓步其中，屏弃一切尘间杂念，承佛之境界于四体，顿觉浑身爽利通透，轻灵飘逸，无污无垢。
　　六、沉落的白塔寺。
　　我的结缘于白塔寺源于老师，缘定之后我向所有认识的人提到白塔寺。但昨天当我再次走出那熟悉的山门，伫立于四年前我曾失落地站立过的地方抬头望时，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建议朋友来此了。我期守了多年的白塔寺，已经不复为原来的样子。
　　难道一切出于善意，名为修缮。若仅于此，修建配殿、打通西路、增设展览，当是好事。可为何一进山门，游客已不抬头望塔，而首先注目于那些纷立殿前而花枝招展的女导游。她们身后，“白塔寺旅游文化公司”的招牌赫然醒目。
　　以前常见一个素朴淳厚的中年男导游沉迷于给游客讲解佛典故事，如今他当因性别不符而离开白塔寺。代之的众多女导游间显然在彼此竞争，口才不好容貌不佳者静坐板凳，言语甜媚姿形艳俏者接应不暇。
　　产业、盈利、竞争、包装，都理所当然地成为这个商业社会的应有之意。可在白塔寺看到这样的景象令我无法呼吸。一堵红墙、一座山门毕竟不足以截挡无孔不入的利与欲，不知慈悲的佛祖是否也能容载眼前的这一切。
　　正当我满怀忧虑，失落地徘徊在转塔路上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串胀污得不堪入耳的骂语，一个时髦女性正对着移动电话与某人吵得厉害。我加快脚步绕塔而行。不多久，身后传来高跟鞋踩踏地面的声音，急迅而有节奏。那位女士也知道要转塔积功德，却不知旁边有人正伤愤地将她归连于白塔寺的沉落——不知她为求什么。
　　世界八万四千塔，大者有八，妙应白塔即为八者之一。作为神权和政权的象征，元君世祖不能想象他的“金城玉塔”会成为我心目中的世外佛境。我却不能接受这世外佛境弥浸于这一派向荣景象。
　　忽闻钟声寝晓出，万家尘梦一时清。我的白塔浮尘梦真正幻变成为梦，感伤中的我只能用灵魂默默地悼念这白塔寺的沉落——尘梦的永远钝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