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作品《一日彩民》

　　一日彩民
　　江来
　　
　　　我对买彩票一向不大热衷，这并不是说我不想发财。我早就想像阿里巴巴那样发现一处罪犯藏的宝藏，但是至今并没有见。我也想过亲自去抢一家银行，却又没有十分的胆量。买彩票重大奖的事，进来我想过多次，只是觉得靠彩票发财的成功率太低，也就放弃了。不过，说来好笑，就我这样一个理性的人，竟也做了一日彩民。
　　　一日，下班后，我和一个朋友在街上走。路过一个彩票销售点时，我这个朋友就去买。他是铁杆儿的彩民，在一次中了50元以后大为振奋，之后每期必买，却再没有中过。这次他买了五注，我问他为什么不多买，他说多买没用；我又问他为什么不只买一注，他说少买了也没用，又对我说：“你应该买点儿。‘马非夜草不肥，人非横财不富’，没准你还真能一夜爆富呢。我跟你说，向我们这些经常买彩票的，一般中不了头奖。我们的命里就没这份儿外财；要是有，早就中了。你不一样，你从来就没买过彩票。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你很有可能中头奖。这次你买上几张，兴许500万就是你的了。你看那些中了500万的人，都是头一次买就中了。你还犹豫什么？……”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犹豫。我这人向来耳软心活，朋友的话还没说完，我就已经把钱掏出来了。虽然我并不同意他的见解，但总觉得盛情难却，买了一注。他又说：“一注不行，至少五注。”我就又加了四注。信口雌黄了一连串数字之后，我得到了一张纸条，样子就像一张银行的存单，然后的任务就是等着看明天晚上的电视开奖了。
　　　那天晚上我有没吃饭，因为一点儿不觉得饿。屋里的灯光格外的亮，把一切都照得清晰。我斜躺在沙发上，拿着彩票细细端详，心理重复着那些数字。但心里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
　　　我能中吗？大概可以。墙上的财神是大年初一新请到的，虽没有“一日三叩首，早晚一炉香”，但也是恭敬有加，不曾失了礼数。坟地呢？我家坟地的风水也应该是不错的，背山面水，风景颐然。让人担心的是，现在都是公墓，成百上千的人埋在一处，有了好事大家一起沾光。生活中其它事情都可以共同分享，唯独彩票的中奖号码是万万不可共同分享的。祖上的阴功是厚是薄？这个我不太清楚。只记得我家的老屋里挂过一幅“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对联。祖询如此，想必也不致于太薄。我呢？我个人也应该算是一个好人吧，至今不曾犯法。只不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年近三十没有子嗣，这倒是我行状上的一个污点。这也不能怪我，谁叫那些现代女性们认钱不认才呢？上一次算命，盲先生说我的八字主聪明富贵，让我再加五块钱，给我细批流年。当时我舍不得那几个钱，扭头就走，没想到乱了今天的大谋。总的说来，我的尊仙敬道、坟地风水、祖上阴功、生辰八字都是不错的，这就是被上天垂青的资本。况且我一口气就买了五注，这次的500万应该就是我的了。
　　　我不知道夜里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身体还在沙发上。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我的头有些晕。彩票仍然握在手里，我奇怪为什么没能做个中大奖的梦。老人们总是说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照此看来，显然是狭隘经验论，经不起一驳。不过，弗洛伊德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不去管他，反正我就要发财了！”我想。
　　　“500万！”我又想。
　　　不好！上班要迟到了。我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从沙发上跳起，穿好衣服，准备出发。
　　　彩票放哪儿呢？这到是个大问题。带在身上──不好，万一丢了没地方找。锁在书桌里--书桌的锁连我都防不住，更不用说小偷了。放在衣柜里--衣柜里也不保险，如果小偷进来，首先翻的就是衣柜。夹在书里--我有一墙的书，小偷很难找到书里的彩票；可是我也很难找到，万一耽误了领奖就不值了……最后，我把彩票密封在一个塑料袋里，放进了抽水马桶的水箱，我觉得这里比较安全。
　　　我骑着辆破自行车，顶着早上八点四十五分的太阳，向单位进发。我感觉今天的太阳特别的毒，今天的两腿特别的乏，今天的自行车特别的破。我的生活不应该就是这样的。“我得卖汽车了”，我想，“一定要买进口的。美国车样子太难看，四四方方的像个棺材；日本的汽车样子好看，不过听说不太安全；德国的‘大奔’还不错。──有了汽车，放在哪儿呢？还得买个别墅，车库、花园、游泳池要一应俱全。然后是装修，满屋的红木家具，墙上挂上张大千、齐白石的真迹；书房要大，书要多，都是精装本的，硬皮金字，光彩照人，不为看，只是装装门面。──对了！我要定做一个上好的马桶水箱，里面要有密码锁，以便再有什么金银财宝的好往里面藏。”
　　　一进单位的大门，我就后悔了：我就不该来。我现在是有钱人了，还来挣这份死工资干什么？我刚想着是不是调头回家，就听见楼上老刘喊：
　　　“小江，快点儿，要迟到了！”
　　　我像被人按了开关一样，锁上自行车就往楼上跑，进了办公室，幸好没迟到。其实，迟到了又有什么关系？顶多扣20块钱奖金。我现在是大款了，还在乎那几个钱？可是既然来了，也不好意思马上就走。
　　　报纸送来了，我拿了一份乱翻着看。忽然，有一个标题跳入我的眼帘：体育彩票已使十多人成为百万富翁。以前，这一类的报道我是从来不看的。可是，这回我的眼睛像是被钉在了那里，无法移开。
　　　“百万富翁！……十多个！……”我想。
　　　其实我的眼睛只是盯着标题的几个字，似乎并不想去看具体的报道内容。
　　　小吴笑呵呵的朝我这边走过来，说：“江大哥，这个星期天我结婚，您一定得来……”
　　　结婚！好事！我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食色性也”，圣人的教诲是不敢不听的。传宗接代是人生的第一大义，我家的香火不能在我这里断了。更重要的是，我现在有钱了，不怕女人不爱我了。现在的女人，不都等着盼着嫁大款吗？我就要成为大款里的一分子了。先在报纸上登个征婚广告：汽车洋房，存款百万。哪个女的不动心！第二天一早，应征者在我家门口排起长队。我就挑呀挑的，眼都挑花了。最后，留下一个赛过西施气死貂蝉的放在屋里，再让她养上一两个孩子，我就可以尽享天伦了。……包个二奶么？以后再说吧。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一个女人就够难对付了。
　　　小吴后来说的话，我都不记得了，或许根本没有听见。我对小吴说了些什么，我也不记得了，或许什么也没说。当我把包二奶的想法放下的时候，小吴已经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中午十一点三十分，这是一天中让人期待的时间中的一个。然而，从来到了这个单位，我对这个时间就不那么神往了。单位食堂的饭真是不怎么样，让人一看就倒胃口，菜多肉少没有油，不用洗涤灵也可以刷干净饭盒。即使是那点儿菜，也没什么好的，如果你想知道市面上什么菜最便宜，来我们食堂一看便知。就是为了这样的一顿饭，还要排上十几分钟的队，单位领导还美齐名曰：职工福利。这样的福利，没有也罢！过两天我把中奖的钱拿回来，就开一个饭馆，山珍海味一应俱全，要是别人不来吃，我就自己吃，不能浪费。我最爱吃松鼠鱼、铁板烧、火锅，还有肥肠，还有……还有……
　　　我本来想流上几滴口水，呼应一下想象中的美味，可是终没有能够。卖饭窗口里伸出了一勺子黑紫色白菜粉丝，像一块泥巴一样扣进了我的饭盒。这东西十分解饿，你甚至不用吃它，只要看上一眼就已经饱了。这也是我没能流出口水的原因。
　　　我不喜欢吃食堂里的饭菜，却喜欢听食堂里的聊天。有两个人占据了靠窗的一张桌子，在那里边吃边聊。我不认识他们，只知道是别的科室的。我凑了过去，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只听见其中一个说：“你听说了没有，有一个买彩票中了500万的人──死了。”
　　　“是吗？没听说。真的假的呀？”另一个人说。
　　　“绝对是真的！是个女的，姓钱，第五期开奖的500万就是她中的。领完奖金不到一礼拜，就让人给绑了票。人家要钱她不给，结果是先奸后杀，最后大解八块给扔到化粪池里了。──这消息绝对可靠，是政府里的一个哥们儿告诉我的。政府不让说，怕影响社会安定。”
　　　“活该！谁让她中了500万的！”说完，那人就朝我这边看了一眼，还笑了一笑。
　　　我就从头顶直凉到脚底。我们素来不相识，从来不打招呼，今天他却对我笑，又说了那些“死”、“活该”之类的话，我已经猜到他的企图了。那个女的可能就是他杀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我了。他怎么知道下一个中奖的就是我呢？或许是小吴告诉他的，他们一直互相认识。我明白了，刚才小吴说星期天结婚，其实是来探我的底细。那时我正想着包二奶的事，不记得说了什么。没准儿我说漏了嘴，小吴就告诉他了。没错，他们是一伙的！
　　　可是，小吴和我的关系一直不错，这次他为什么要害我呢？对了，一定是他那个女朋友教唆的。那个女人长得那么妖，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吴一定是让她给利用了。我不能等着让他们就这样害了我，得赶紧想个主意。我已经没心思吃那些白菜粉丝了，把它们倒进了厕所。
　　　回到办公室，里面空荡荡的，人们都去吃饭了。我沏了一杯茶，坐在椅子上想着：我不能让他们得逞，一定要拿到500万。不知道彩票奖金以什么方式发给我，是现金，还是存折？如果是现金，那就不太好办，他们可能会在我回家的路上下手。现金和存折不一样，花起来方便，而且不能挂失。要不然，花钱雇几个保镖？可保镖也未必就是好人，监守自盗也是常有的事。要是给我的是存折就好了，被抢走了可以挂失。不过，老人们常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不法之徒们总是有办法的。他们可能会绑票，刀架在脖子上，让你交出钱来。不交，我怕死；交，我心疼。我是男的，不大可能被强奸；但是，被大解八块扔进化粪池是完全有可能的。
　　　老刘吃晚饭回来了，一进门就说：“今天中午的饭可是真叫难吃。给我一把刀，我真想把那个厨子杀了。”说完了，就看了我一眼。我就从头顶直凉到脚底。
　　　他的眼神和食堂里的那个人一模一样。难道老刘也是他们一伙的？肯定是。不然，他说要杀厨子的时候，干嘛眼睛看着我呢？老刘新近刚买了房，手头上不太宽裕。他那个争气的闺女又考上了大学，一个劲儿的朝家里要钱，所以他就入了伙，想从里面分得一些好处。哼！我早就看穿你们了。
　　　坏人太多，单位里已经不能呆了，我得赶紧回家。我到张主任那里去请假，张主任说：“你今天脸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
　　　我就顺水推舟的说：“我有点儿头疼。”
　　　“不舒服就回家休息休息，反正单位也没什么事。要不，我派司机送你回去吧？”他说完，也看了我一眼。
　　　原来他也有份儿。看来你们早就计划好了，什么派司机送我回家，分明是要绑架我。我才不上你们的当呢！
　　　我自己骑自行车回家，一路上总觉得后面有人在跟踪，可是回了几次头都没有看见。我猜他们已经练习很久了，藏的隐秘，我不能发现。不过我有办法，先不回家，去妈妈那里看看再说。
　　　妈妈正好在家，三姨也在，爸爸出去了。我站在五层楼阳台上看了一会儿，没有单位的人跟来，这我就放心了。回到屋里，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下来一边喝水一边听妈和三姨聊天。
　　　“你的房买了吗？”妈妈问。
　　　“没呢，太贵了。要60多万。”三姨说。
　　　“去银行贷款呀。”
　　　“那不是要利息吗？──所以，我想跟你们借一点儿。”三姨说。
　　　“一点儿就够啦？60多万呢！我们家可没那么多钱。等我儿子中了大奖再说吧！”
　　　“是啊！要是能中个500万就好了。”三姨说。
　　　我一口水差点儿没呛死自己。原来妈妈这里也不保险。看来三姨也知道我要中奖了，就先来打个借钱的招呼。三姨是亲戚，毕竟不是外人，不至于把我弄死。可是，同样因为不是外人，她借钱我也不好推辞。三姨借了还有三叔，二舅，四姑，表姐，堂弟……我家亲戚多，500万大家一分就没什么了。过去的王公贵族们多有钱，让孩子们一分，还不个个都是穷光蛋。我得赶紧离开这儿。
　　　我骑着自行车，无目的地在马路上行进，然而又好像是家的方向。不过，这并不重要。我想：亲戚能来借钱，朋友也会来借。朋友和亲戚不一样，没有血缘上的关系，也就有害死我的可能。小吴不就是一个？所以，不能相信任何人。哎呀！结婚也不安全。女人都不是好东西，先和你结婚，然后再害死你拿走全部遗产。贾宝玉不是说过：女人一结了婚，就比男人还可杀。其实，女人在结婚以前就已经可杀了，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做出那些可杀的事罢了。
　　　回到家，我急忙打开马桶的水箱。彩票还在，我踏实了许多。我把它拿出来，又仔细的看了看，没错，是我买的那张，我又踏实了许多。
　　　摇奖的时刻终于到了。我坐在电视机前，通红的两眼直勾勾看着屏幕，手里攥着彩票，号码我早已倒背如流了。电视上，几十个桔红色的小乒乓球在摇奖机里跳动着，我的心也跟着跳。一个出来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没中。我长出了一口气，幸好没中。
　　
　　　二○○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