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囚练笔：樱花烂漫的季节

　　一
　　他靠窗坐在这间咖啡屋里，眼神迷离地看着那杯咖啡。
　　窗外阳光明媚，枯枯的樱花树上压着雪白的樱花，沉甸甸的，阳光透过樱花瓣之间的间隙射在他半边青肿的脸上，樱花班驳的影子在白色的咖啡杯上摇曳。
　　他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塑。
　　离他不远处站着两个服务员，她们身着咖啡屋统一的服饰，在那边唧唧喳喳地说着什么，时不时地还瞟瞟他。
　　高个子对矮个子说，都一个小时了吧？
　　矮个子说，哪止，我怀疑都有一个半小时了。
　　高个子说，你说他在干嘛呢，一动不动的？点了咖啡也不喝？
　　矮个子说，我怎么知道？不过他这副深沉的样子，还真有点帅。
　　高个子拍了下矮个子的头，又发花痴了吧？我看啊，他八成又是一个艺术家，这阵子，来这里的怪人多了，九成都是自称搞艺术的。
　　矮个子恍然大悟状，没错，肯定是艺术家！
　　两个小姑娘说完这些就呵呵地笑了起来，这笑声带着极大的讽刺和不友好。她们远没有达到一个长舌妇人所具备的身型，却拥有了女人独有的八卦和无聊。
　　这些话和这些笑声他应该是听到了的，咖啡屋本不大，况且她们的声音也不算小。可他还是那样，一动不动。
　　他在想什么呢？没人知道。
　　他就这样静静地等待黄昏，等待天黑。
　　二
　　门铃清脆地响了起来，雯雯放开了手里抱着的娃娃熊，起身开门。
　　门开了一条缝，雯雯首先看到的是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接着看到了满是鲜血的脸。他就这样站在门口，一只手捂住满是鲜血的额头，一只手无力地甩在下面。
　　雯雯有些吃惊，伸出手去想看看他额头的伤口，他本能地挡了一下。
　　他淡淡地说，我看到那老头走了。
　　雯雯点了点头。
　　他坐在了沙发上，不，应该说是躺，无力地闭上眼睛。
　　雯雯给他倒了一杯开水，放在了沙发前的茶几上，他起身，把头探了过去，鲜红地血滴顺着他的额头慢慢地滑下，滴在了透明的玻璃水杯里，那点滴的红色便悠然自得地在水里蔓延开来。一滴，两滴，三滴，直到整杯水明显地变成了淡红色，他才拿起了杯子。
　　淡红色是种暧昧的颜色，就像雯雯红润的脸颊。
　　他一口气把那一整杯水罐进了肚子，那滚烫带来的刺痛，从他的喉咙一直延伸到他的胃。他张大了嘴，哑着嗓子，说不出话。
　　烫吗？雯雯问他。
　　他点了点头，过了好一阵，他才嘶哑着声音说，烫的不是水，而是我的血。
　　雯雯说，我帮你擦擦伤口吧。
　　他说，我想先抽支烟。
　　在雯雯的冰箱里，装满了很多东西，有水果有蔬菜有啤酒有饮料有香烟有化妆品，甚至还有避孕套，当然，也有创口贴和红药水，她喜欢把所有的东西多冷藏起来，这样才不会轻易变质。
　　她拿了她要用的东西走到了他面前，香烟，递给了他，创口贴，放在了茶几上，红药水，握在了手里，她在沙发边上坐下，他躺下把头放在了她的腿上，慢悠悠地点燃一支烟。
　　他头上的伤口很多，雯雯一点一点地用红药水帮他涂擦，然后再用创口贴，一个一个地贴在伤口上。
　　完事后，他坐起来，额头上竟然有六七张创口贴横七竖八地躺着，看到他这个样子，雯雯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为自己的杰作而高兴，可当看到他那严肃而固执的眼神，她又笑不出来了，她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刚刚入夜，可她却困了。
　　等雯雯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那满是血丝的眼睛，她把头从他的手臂拿开，压了它一晚上，想必早已麻木地不能动弹了。
　　她走到窗户面前，拉开了窗帘，不远处的樱花便闪进了她的瞳孔。
　　三
　　小马和小非就躺在那棵最大樱花树下的草坪上，他们并列地躺着，用樱花做屏障享受着春日的阳光。小马皮肤黝黑，小非却浑身雪白，他们俩的手交错在一起，一黑一白，阳光下，两种最质朴的颜色饱含韵味。
　　一片片樱花随风而落，小非一口一口地向上吹着气，她想把试图落在她脸上的樱花吹起来，让它们在空中多舞动一段时间，一下，两下，三下，到第四下的时候，那片樱花终于没能听她的使唤，还是飘了下来，落在了小马的鼻子上。小马哼了一声，花瓣顺着他的脸滑落。
　　一行队伍走进他们的视线，领头的是一个浑身富贵的老头和一个妙龄少女，他们闲庭信步，欣赏着樱花园中的春色。后面是五六个彪形大汉，钝头、黑衣还有一副黑色的墨镜，这种统一的装扮让人害怕却又好笑。一个男人冲到了他们面前，对那个女孩说了些什么，老头恶狠狠地叫了一声，后面的几个大汉跑上前来，把男人拉开，拖到一边猛揍。女孩似乎想说些什么，身子向前移，想过去阻止，老头拉住了她，给了她一巴掌，耳光响亮。
　　几个保安过来了，他们上前阻止了这些，老人说了句什么，拉着女孩走开了，他的队伍也走开了，丢下躺在地上的那个男人。他颤抖地爬起来，冲着他们远去背影喊了声：雯雯！撕心裂肺。
　　周围没有摄像机。
　　若不是亲见，小马一定以为这是部电影里的情节。男主人公爱上了黑帮老大的小老婆，结果被殴打，故事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即便不是这样也八九不离十。
　　小马说，那个男人真惨。
　　小非说，我们真幸福。
　　说着她就把头凑了过来，小马一转身就把身子压了过去。他们激烈地拥吻，小马的手还放肆地在小非身上游来游去。黑色和白色纠缠到了一起。
　　一个声音袭击了他们：公共场合，请注意举止！
　　他们从激情中回过神来，看到了站在他们面前的小保安。小非红着脸整理衣服，小马笑了笑，说了句不好意思。
　　保安微笑着走开，踩脏了很多落在地上的樱花瓣。
　　四
　　小马和小非是在黄昏的时候走进那家咖啡屋的，一进门就看到了坐在窗户边的那个男人，一动不动，像尊雕塑。
　　小非说，那不是刚才挨打的那个男的吗？
　　小马冲着她笑了下，把中指立起来靠在嘴唇边：嘘！
　　他们在他后面的那张桌子边坐下，同样也是靠着窗户，同样能看到窗外的美景。
　　他们前面的男人突然说话了，他说，来一瓶啤酒。
　　服务小姐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半天的沉默已经让大家忘记了他还会说话。
　　他又说了一句，给我来一瓶啤酒。
　　服务员这才醒悟过来，把啤酒给他送了上去。
　　他把酒一口气咕隆完，然后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一边用手擦去嘴角的酒滴，一边死死地瞪着空酒瓶。
　　他想干什么？小非小声地问。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那男人就突然拿起了酒瓶，狠狠地砸向了自己的额头。
　　小非惊叫了起来，吓得躲进了小马的怀里。
　　本身有些喧闹的咖啡屋也突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不敢说话，都注视着这个不知所谓的男人。
　　男人用手摸了摸额头，看到了满手的鲜血，他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在额头上擦了擦，然后把带血的钞票放在了桌上，起身离开。
　　没有一个人叫住他，或者说没人敢叫住他。他走后的几分钟，大家都沉浸在阴霾的气氛中，没人说一句话，大家都呆住了，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剩下服务员在慌忙地收拾残留下来的桌子和酒瓶碎渣。
　　当然，几分钟后，大家又恢复了常态，继续聊天喝咖啡。
　　小非从惊慌中回过神来，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
　　小马没有吭声，只是用手指了指窗外。
　　顺着小马手指的方向，小非看到了那个在樱花树下照相的女孩，她一身和服，在樱花树下摆弄着各种各样的姿势。
　　小非生气地拍了小马一下，很好看么？看什么？
　　小马没有理会，只是提醒她接着看下去。耐不住好奇，小非又把目光依向了窗外。
　　一个小保安走到了那女孩身边，跟她说了些什么，那女孩又跟他说了些什么，接着，保安就把那女孩推倒在地，那女孩爬起来，旁边的摄像师也走了过去，三个人扭打了起来。不一会儿，又来了几个保安，把打架的保安拉开，对女孩和摄像师做了个对不起的动作，然后拉着他离开。那女孩愤怒地用脚踢了下身边的樱花树，一大片樱花从树上落下，落到了她散乱的头发上……
　　是我们今天遇到的那个小保安，小马说。
　　为什么我们今天遇到的净是些怪事啊，小非眨了眨眼睛。
　　不知道。小马笑了笑。
　　他们真可怜，我们真幸福。小非又把头靠在了小马的肩膀上。
　　五
　　从派出所出来，已经是中午了。
　　他们说，我的行为已经构成了犯罪，所以关了我一夜，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夜之后我还是出来了。
　　只是我饥肠辘辘，急需找个饭馆，吃点东西。
　　也正是因为吃饭，我才目睹了那场车祸。
　　那个皮肤黝黑的男的应该是想过马路做点什么事情，他选择了捷径，翻栏杆。那辆小车没有注意到他，所以没有减速。
　　那男的足足飞了两三米之高，被甩在前面的汽车上，摔坏了车的玻璃，然后滚到了地上。司机惊慌地从车里出来。
　　一个一身雪白的女的尖叫着从马路边那边奔了过去，她着急地翻越栏杆，一不小心还摔了一跤，但她马上又爬起，跑到那个男的边上呼喊着。他们应该是情侣，或者是朋友。我总觉得他们很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后来附近的交警赶来了，他们把躺在地上的男的，抬进了肇事的车里，驶开了，想必是去了医院。
　　总会有那么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并从人的生活中带走点东西，小则是一份工作，大则是一个生命。
　　回来后，同事告诉我，我被解雇了，这正在我的意料之中，没什么大不了的。在樱花园做一个保安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现在不走，迟早也要走。
　　几个同事骂我傻逼，他们说搞不懂为什么我会去打那个女的。我说你没见她穿日本和服吗？他们说那又怎么了，也不应该去打她啊。
　　他们想不明白，其实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上去打那个女的，只是当时很气愤，想教训她，就上去了，没想过后果。其实想了后果又能怎么样，在当时的那种情况，想了也说不定还是会上去教训。
　　就在我准备收拾东西走人的时候，有人告诉我又出事情了。
　　他们说，在我们樱花园发现了两具死尸，一男一女，好像还是徇情。
　　我又一次充当了看客。
　　在那棵最大的樱花树下，那一男一女紧紧地搂在一起，女的面带微笑，男的额头上横七竖八地贴着一些创口贴。
　　一个做保安的同事说，我开始还以为他们在睡觉，在巡了一圈之后回来看到他们还是这个姿势，就想上去看看，没想到他们早断气了。
　　现场人员几次想把他们俩分开，都没得逞，他们抱得太紧。
　　这世界他妈的到底怎么了！
　　一天之中，我丢了工作，遇到了一次车祸还遇到了一次死人，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好运气。
　　我提着包裹走的时候，一片樱花花瓣落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没打算让它掉下来，可是在不知不觉中它还是掉下来了。
　　樱花烂漫的季节，我的心情异常沉重。
　　　　　　　　　　　　　　　　　　　　　　　　　　 2004年4月10日2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