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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不到天亮

2004-03-22 03:21:58   来自: 火车开往冬天
  目光穿越人山人海,我好象又看见了洛零。他的脸在街对面像一个蒙太奇画面一样一闪而过。在瞬间,我仿佛被某种巫术掏空,轻飘飘地在空气中沉浮。等到我能够使自己的身体匆匆穿越乌鲁木齐宽阔南方几倍的街道,他已经不见。
  我想,这不过是另一场幻觉。幻觉就和梦一样频繁,导致我无法区分梦境与现实。从南方逃到西北,神经衰弱依然不肯放过我。一个人的命,果真用一秒钟就可以注定。
  
  在南方的时候,我的眉目并没有比现在妥帖多少,不过是因为年轻而生出一些志在必得,却意外把脸庞涂抹得略略好看。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夜幕降临后钻进离开吧----无非是离开与被离开、先离开与后离开----两个字就足够贴切我的心意。无数七情六欲在夜色辉映下,迫不及待蠢蠢上演。而我的乐趣在于,端坐一旁冷静观看,吸收夜晚与衣冠男女的精华化成文字换取钞票,梦想声名有天像气球般冉冉上升。
  STONE表示对此深信不疑。洛零则恰恰相反。那年情人节前夜,我刚写完一个长长的小说,揣了稿子就往离开吧去了。中场休息,洛零放下吉他,坐在轰隆隆的快餐音乐里看完后,立刻陈列我不能成为美女作家的理由一二三四:首先,我竟然没有提到一次杜拉斯或者张爱玲的名字或名句;其次,我竟然用灼热、缠绕之类的字眼就把性场景草草含混过去;再次,我竟然没让女主角长发似海藻光脚穿球鞋外加旧白棉布裙子下露出纤细小腿半截;最后,我竟然穿得花俏无比像五颜六色的气球在一起聚会。
  为什么不可以穿得像气球?我盯着洛零的箱琴一边问。
  美女作家全都低眉顺目长发柔美黑衣示人。你说话爱翻白眼,头发老乱蓬蓬像刚飞车归来,整天还穿球鞋跑来跑去。哪儿有一点点迹象?
  那为什么要提到杜拉斯和张爱玲?我仍然盯着他的琴。
  不装一下逼怎么骗人钱财。
  好了好了算你有理。告诉你,有一次我看《爱情万岁》,看到20分钟仍没有一句台词出现,我气急败坏地杀去BBS抱怨买了假冒伪劣产品,结果被人痛骂成浅薄,不能理解蔡明亮的高明。我很少参拜大师,我喜欢依赖直觉。直觉告诉我,等会儿上台你的琴一定断弦。我把目光从他的琴上收回,西西笑起来。
  洛零再次返回台上唱歌,拿起琴扫了一下,弦就真的蹦蹦一次性断了两根。他朝我耸肩,无奈地笑。
  但事实证明,我的直觉不过偶尔有效。比如有阵子我强烈感觉自己的文字要扬眉吐气浮出水面了,可是多少年我连靠稿费买台DVD的愿望都一直没能实现。又比如,成功诅咒洛零的琴断弦之后,我打电话想给STONE报告,发现他关机觉得他一定在家煤气中毒。后来,我看见他的身体和一个女人的身体纠缠在我们的床上,白花花地刀片一样晃眼。
  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女人身材真他妈三级,舒淇似的。
  出了门我才开始想,三级女把床上属于我的位置给占了那我去哪儿睡,我去哪儿睡。我坐在院子里的滑梯上等,看见房间里灯亮了好一会儿之后灭了。我以为STONE终于穿好衣服收拾好床要来找我回家,我们就要像往常一样做爱再依偎而睡。然后第二天,一切便可以从未发生。
  他没有来。
  远处不断有情人节的烟花刺向天空,再轰然散落。我们也曾在相互期待的夜晚被这短暂的绚烂见证。只是再深刻的关系也像云一样,被风轻轻一吹,就呼拉拉统统散去。
  烟花却让我身处电梯般晕晕忽忽起来。我捂住双眼。手指与手指的缝隙中,周遭如同风中之烛,忽明忽灭。
  
  醒来时候看见黑色天空和陌生房间。房间里贴满电影与摇滚海报。洛零坐在一旁抽烟。
  我尖叫一声。
  第一次去离开吧,看见有神色激烈的女人和洛零面对面地站着。戏剧化的场景,我料想必定有故事可看,就挑了他们旁边的位置坐着。洛零叼着烟不知说了什么,女人的脸渐渐像团揉皱的纸一样扭曲起来。她挥起了手,洛零脸上就不偏不倚多了五条红印。我笑出声来,身边从未出现如此娇贵细嫩的男人,活生生小白脸的代言人。
  后来从蜚短流长里渐渐得知他是用身体抒情的典型,从骨肉皮到寂寞白领来者不拒,几乎每次从酒吧下班带回的女人都不一样。
  有一次他下台与我聊天,我别有用心地说到,床用来承载片刻的欢愉便好,若要担负维系感情的责任,未免太委屈它。他大笑,问我要不要等他下班回家小坐。我回他狠狠白眼一个。从此由点头之交升级成狐朋狗友。
  虽然我是刚被男友抛弃,可我也没有绝望到要把自己的身体随手扔了。我提高了声调想向他表示我很愤怒。一边从被子里坐起来,竟然发现自己的衣服都还皱巴巴地完整。
  你自己好端端地离开酒吧又大半夜的跑回来找我人家还奇怪我怎么口味大变带你这种没身材又没长相的女人走从来没有女人能单独睡我的床而且一睡就是二十小时我操。像发射子弹一样噼里啪啦说完一长串话后,洛零把烟灭掉,离开房间。
  他端着一盘蛋炒饭和一个碗回来的时候,我低低地说我的床被别的女人睡了,然后拿了盘子蹭蹭开始吃。洛零事后回忆,他当时瞠目结舌地看着我吃完了原本打算两个人吃的饭。
  
  最喜欢金城武在《重庆森林》里絮絮叨叨的神经样。他说,跑跑跑,把身体里的水分蒸发干就不会有泪了。在乌鲁木齐,四十度的高温去街上逛一圈也不会有汗流出。眼泪亦被干燥掉。道理是等同的。
  来了之后找了一份旅行社的工作,四处带团。日夜颠倒。颠倒到去超市经常买回来过期方便面,洗发水用了发现没有泡沫才知道买成了护发素。但迷糊有迷糊的好,痛苦都是因为太过清醒。我几乎以为,可以把洛零从脑中删除。
  有一次,遇见志趣甚投的客人,决定自费包车带她翻越天山。车越往上,阳光越少,沿路游牧民族的衣服也越厚。开到接近山顶,冰雹毫无征兆地倾盆落下。车和路面的摩擦力开始变小,并且,从车窗下望就是几近90度的绝壁。
  司机仅有的两次开车翻越,都没有遇见这样的状况。加上我和客人,三人的心全都战抖得厉害。为缓解情绪,我和客人聊感情生活。她开始回忆和前女友的点滴甜蜜,语速放缓双目低垂,完完全全一个小女人。我才知道这个外表冷静强硬的女人是Lesbian。同志又有什么区别,女人在爱情里就和糖在嘴里一样,会软化会服帖,自己都匪夷所思的模样。
  后来下了山,客人说要回去找前女友。在海拔三千米的高度,她终于能把回忆里自以为是的细节滤清,终于能了解相互伤害来自相互期待。她说,宁幻,最危急的时刻想起的人一定就是你想一辈子依靠的人。
  在山顶,我脑中全是洛零各色微笑的脸快速剪辑般交替。我记得。
  
  从认识洛零起,挨老板骂或者和女人纠葛,我看见他从来都摆出微笑的脸对待,仿佛置身事外,圣人一般。而我一直顽固地认为,喜欢摇滚的孩子势必不同程度地病态。他们身体里摇曳的自恋、呻吟、被动、焦虑、盲目与摇滚的质地如此丝丝入扣。
  洛零是异数。他留许巍早些年劳改犯一样的平头,不像一般乐手头发动辄就长过女人;衣服也大多清爽,不像年轻小朋克的劣质皮夹克,铆钉遍布怕是有几斤重。同样热爱the Doors和Joy Division,他就不会像我,乐衷手持偶像诗句般的歌词当众大声朗诵,企图把自己的乐趣推销给相熟朋友,而最后通常都败兴而退。
  怀揣积存已久的好奇与如今无家可归的落魄,我去敲他家门。
  是同住,不是同睡,你不要想猥亵我。我抱着STONE从前送我的苹果笔记本,小学生一样端端正正地站在了洛零家门口。他一个人住、知道我和STONE分手、会做美味蛋炒饭、习惯性微笑,并且他应该不会拒绝我,综合比较分析得知他绝对是寄宿的最优人选。
  我对猥亵性别特征不太明显的姑娘没有兴趣。他眼睛向下扫,努嘴示意我低头看自己胸部。
  我给他一个白眼。他微笑,提起我的行李,给我把门推至最大。
  很快我发现,选择寄宿他家是天大的错误。一房一厅,他把房间让给我睡。起初我十分感激,后来才了解,这不过是因为,客厅与厕所位处隔壁,方便他以及一夜情的伴侣起床径直如厕微笑,赤裸的身体在半搭的西装小外套里活色生香。我大窘,心惊肉跳。去向洛零投诉,被他笑做老土,被归入我不能成为美女作家理由之五。
  之后,类似的事情虽没有再次重演,但在失眠像影子一样纠缠串联的漫长黑夜,我几乎被客厅热烈的欢爱声浪窒息。心里暗暗咒骂房屋质量与隔音效果双重低下,却又因为寄人篱下不敢对洛零抱怨。
  况且,失眠又不是洛零的错。是我。我开灯关灯,起立坐下,反反覆覆折磨到天亮,失败者的阴影依然排山倒海侵袭。
  
  是在事情发生后回家收拾行李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我所有的物件已被打点成两大袋。房间里取而代之摆上了Poison香水、黑色T-back诸如此类,镜子上竟然还粘着STONE与三级女的大头贴。对方已经俨然女主人的姿态。不被给予任何理由或借口,像踢掉路边任意一块碎石,我被轻松踢出局。
  曾经和STONE一起看《我爱你》,看得我胆战心惊。两个人,从前胸贴后背的喘息到永无休止的争吵,何曾隔了多少光景?“像第一次问你爱不爱,你说,爱,爱。”王菲气若游丝的哼唱,又多么像一场唉声叹气爱的挽歌。私下里想,即使我和STONE的身体没有距离,我们仍无法像传说中的爱人一般心心相印。恋爱其实更像两个人的长跑赛,分手是终点。先离开者胜,后离开者负。你若呼天抢地或怨天尤人,也大抵不过是被对方胜出的不甘而已。
  但我懒惰,自三年前和STONE在一起,便不愿再耗费新的精力在他人身上。他虽时常不懂我所说所写,却可以纵容我不问家务又爱与朋友厮混至夜归的疯癫任性。做平凡的一对,不伟大却能幸福,未尝不是好风景。我甚至打算抛弃从前无婚无育的女权论调,把自己正式托付与他,从此唇齿相依。
  原来,STONE般面相平实的男人亦不可信。我一度以为洛零模样般的妖娆中性容颜,才有资格与女人在感情中搏杀捕猎。原来男人与男人的区别只在于,天生资本高低决定战利品优劣。他们统统都患上软骨病,身体缺钙,不堪一击。
  而我平胸,素脸,从来只穿运动鞋。如何匹敌。又凭什么让哪个谁为我一生赴汤蹈火。
  一切不过是我自以为是一相情愿。
  我喜欢的作家写,别告诉别人你今天难受过,什么也别对别人说,因为说了也没有用。我保持沉默,更是因为,事情发生后尝试过找我和STONE共同的朋友诉说,他迟疑片刻说,在街上曾经看见过STONE和其他女人亲密,以为是我默许。
  我竟在上演三流港产肥皂剧里,那最后一个知道自己被遗弃的角色。
  我和STONE,其实是现代爱情的典型注脚。他们见怪不怪罢。
  
  从此我深居简出,不与任何朋友联络。把公司庸碌聒噪的老总炒掉,以为能趁失恋之便创造惊世绝作,在家的大部分时间却都用来憎恨自己皮肤纹路。洛零唤我吃饭,我借口灵感匮乏没有心情,一味蜗居房间,饿急了便暴饮暴食一通草草打发。烟逐渐替代米饭成为主食。半个月后我消灭掉一条Mild Seven的那天,为买烟我不得不第一次下楼。小店货物品种稀少,又不得不长途跋涉去距离最近的商场。
  一路上,我骤然发现线条纤细的女人猛增。仿佛每个都是三级女,用背影在对我嘲笑。而每个搂着女友腰肩的男人,都是委琐的脸。我仓皇而逃。
  当日洛零下班,发现垃圾筒里堆积如堡垒的烟头之后,冲进我的房间。凌晨一点钟。
  你想死是吗?你看看你自己!他把我拖到镜子前。镜中人极度消瘦呆滞,眼睛像两片残破树叶在脸上摇摇欲坠。怎么可能是我?我分明圆润而明亮。
  关你什么事儿?!我把他的手甩开。
  行,宁幻。我一直以为你和其他女孩儿不一样,你他妈现在为个男人就要死要活的。你跳楼吃药怎么样都可以,别死我这儿就行!
  你他妈又没失过恋就给我闭嘴!我几乎把眼白全爆给洛零看,而后拎了笔记本就飞跑出门。
  我能去哪里----满大街都是回忆。除了远走高飞,别无他路可走。顿时我的心被铺天盖地的悲壮填满。
  到最近的ATM,我发现卡上竟然多了五千块,莫名其妙。很快我明白这钱的来源。是STONE。
  宁幻,不许哭,不许哭。哭肿了眼睛化妆都遮不住的。我给自己狠狠一个耳光,却有液体顺手指奔腾而下。
  行李都不带走,你要去哪里。洛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给我钱,洛零。他给我五千块,就想把背叛的罪恶打发。我转过身,一脚踏空,几乎跪倒在洛零面前。眼泪爆发得如此猛烈持久,让我四肢麻木天旋地转。
  恍惚间我听见洛零说,他青梅竹马的初恋女友,被这个城市首富的儿子的甜言蜜语和挥金如土收服。可是,她那种花瓣一样娇柔的女孩子,就应该过上最好的生活。不能留她,是他的错。洛零声音嘶哑,喉中似有破碎回忆梗塞。但他把脸别至一边,并不给我看。
  他以被遗弃者的身份说,是--他--的--错。这句话像复读机一样在我耳畔翻来覆去,无休无止。
  我坐在他的摩托后与他飞驰,并且,狠狠嫉妒那个住在浪子心底的女子。凌乱的城市与房屋,我们像软体动物从罅隙敏锐穿过,大片大片的风被速度扬在脑后。我偎在洛零后背,它温暖如早晨刚出炉的包子,或者妈妈亲手编织的毛衣。
  就这样让黑夜把回忆冻结,只待时间像沙漏一样缓缓流完,耗尽一生,便再无尘世牵挂与挣扎。
  
  我们通宵飙车次日双双发烧精密测量体温相差无几猜拳决定谁买药作饭。
  我们去商场精心挑选衣物试穿出场故作讶异相互评价难看之至携手离开。
  我们在国际超市搜寻发霉面包妄图索赔十倍最终脸红心虚退款草草了事。
  我们在免费续杯餐厅得意观看人来人往直到下午四点阳光不再适合抒情。
  我们喷半瓶CKone疯狂奔跑香气漫无目的蔓延月亮是我们的专属照明灯。
  我们眼见大雨将至为换雨具伸手忍痛献血几近厥倒之际天空却立现晴朗。
  我们端坐路边观赏沿路身材三级之美女口水一番后便唾弃其为整形杰作。
  我们共同打造巨星般演出之夜我伪装骨肉皮强吻尖叫蹦跳为他挥汗如雨。
  你替我制造疯狂的景象,你替我抵抗世界的嘲笑,你替我睁开恐惧的双眼,你替我忘却明天的虚无。
  
  梦境与幻觉交错纵横,而唯一主题是南方。它柔软潮湿宛如一片动情嘴唇,举世无双,永世难忘。时常,南方漫起滔天大水,而洛零乘风破浪赶来救我。他是强大的,甜蜜的,完整的。
  一觉醒来,却是孤身一人。我无意想起,梦境偏要重映。梦境对于我,已是夜夜与他狭路相逢的酷刑。
  我的同事小药听说我失眠得厉害,便给我备好三种不同疗法的药。他三个生僻字的名字念来实在拗口,又神经兮兮随身携带小药箱,我便唤他小药。他也不生气。每次见我还总费心讨好说今天又换新衣比昨天更漂亮。
  怎么可能漂亮。不过是别无他选而已。滋润一个女人的三大要素依次为:爱情、睡眠、物质。前两点都由不得我,能自主选择的只剩不断地更新换代我的衣橱。赚钱花钱,短暂快感之后,心上百孔千疮愈发惊悚骇人。
  不是没有想过换人。但我太了解,能够把我拯救的始终只有一人。如果他爱我,他会来找我。踏破一双又一双鞋,直到银白爬满头发也不停歇。如童话一般----不论经历何种波折与考验,结局是生生世世的圆满----命中注定,不可违背。
  
  初夏来临。我热爱的温度与氛围。
  下面这首歌,送给宁幻。祝她生日快乐。在和狐朋狗友吹牛骂人的间隙,我听见洛零的声音在台上沉缓运行。离开吧里,认识我们的朋友纷纷吹起善意的口哨起哄。
  等不到天亮
  幻觉的药力失效
  舞蹈的人群纷纷散场
  奇迹从爱情开始
  直到我的嘴唇
  从此只能歌唱哀伤
  在疑惑洛零带回女人的次数越来越少的一个失眠夜晚,我写下这首诗,《等不到天亮》。离开STONE快要半年,如同树叶在冬天来临时那般,我想起他的次数也逐渐稀少。我满意自己的表现,却怀疑解套的结果是缘自另一个人。
  房间与客厅,在一墙之隔,我时常猜度,洛零是否只欠开口说出我暗藏心底的那同一句话。
  一次他提议我把我老旧失修的苹果笔记本更新。我刻意强调是STONE送我,并且如我这般失业如同吃喝拉撒一样平常,经济所限,不是想换就换。片刻,他从钱包掏出他所有的银行卡递给我,说,不用你还,把STONE从每一个缝隙里剔除是最好。
  物质的付出多少其实也是你在对方心中占据位置高低的证据。
  然,他认真的神情,我着实不忍多视----怕迅速沦陷。我一直坚持反对三种类型的男友:浪子、文艺青年、脸蛋太过好看。这三种人即使不情不愿,也自有狂蜂浪蝶倒贴上门。洛零偏偏三样全中。何况,他心中还有昔日女神,假使真正要全面入侵他的世界,我要花多少日子,又能取代多少位置。
  当时被我嘻哈含混过去。夜里再度想起,不可避免又在床上辗转反侧。静谧中,听见客厅有沉默稀疏的叹息声响。
  当日我随手涂抹的零星字句,他竟当真谱曲成歌。
  这一刻,琴弦随他的手指轻轻跳动,而所有的音乐与瞩目都是因我而生,他所有的欢喜与哀愁都是为我绽放。对任何一个女人,都是极品的火热与满足。
  你知不知道,法制社会有版税这回事。中场休息,我拖洛零到酒吧外头,质问他为什么偷走我的诗用了,伸出双手作讨钱状,假装气势汹汹。
  突然我看见许久不见曾经的熟悉脸孔和我无数次艳羡咒骂的妖冶身材。STONE和三级女正从马路斜对面挽手亲密而来。瞬间,我的手从空中颓然下滑,攥紧洛零的手臂。腿脚滞在原地,鞋底和地面仿佛金属遇见磁铁一般牢牢吸附。
  洛零顺着我的眼神指向,立刻明白什么正在发生。然后,他别过我的肩膀,长舒一口气,身体骤然下降。
  于是,当STONE和三级女穿越马路行至附近时,恰巧便可以看见这样一副惹火场景:洛零单腿着地,身体半蹲,眼神哀怨;我高高在上,手足无措,左顾右盼。洛零在重复了不计其数的嫁我嫁我之后,竟然还扬言若我不嫁他将日日纠缠,耗至生命终结亦在所不惜。
  我微微颔首。
  洛零便一跃而起。我的嘴唇和身体都被他深深包裹。我们飞行在尘嚣、人群、月光和所有不完满的记忆之上,所有的思想被一概抽空。世界变成一个巨型草莓,遍布陷阱与黑洞却仍因他的吻而无比甜嫩鲜美。
  如果有片刻幻觉,我祈祷刹那时间停留,温柔便永垂不朽。
  
  第二天,我从洛零精瘦的怀抱醒来。细细在脑中搜索,身心得以如此百分百安眠,距离上次隔了多少年?早知如此,我定会选择早早把同住关系发展为同睡。
  这世上有独一无二的一个特制酒瓶,瓶身与瓶塞却不幸失散,然而最终他们重逢。我和洛零的身体,就像这瓶身与瓶塞,天造地设,万分契合。
  他的眉眼如同泉水洁净蜿蜒,皮肤光采通透胜似上等玉器。上午十点的阳光钻过未拉满的窗帘,在他的脸庞折出阴影,利落的轮廓便愈发黑白分明,不可抵挡。
  耳根正发热之际,洛零突如其来地伸出右臂,我竟看见上面有长条淤青。瞧瞧,这是你昨天拽的。一个女人力气不省着点儿使以后如何嫁出门,他忿忿不平道,哎哎只能让我来为天下男人牺牲。随即把我的身体卷入他的臂弯。我们像八音盒上的舞蹈小人,轻巧而愉快地在身体周而复始的碰撞中旋转。
  那么,这一刻,让我仅仅是一个机器人,抛却任何的原则与立场,头脑和肢体都由他组装。
  
  和STONE在一起的时候,我从不知道,爱一个人,为他洗衣作饭亦是天大的恩惠。我偷偷买来中西菜谱各一本,决计趁洛零每晚上班时候,用最快速度为他修炼出两场我亲手完成的宴席。然而半月过去,我手艺依然低劣,土豆丝切成土豆条,意粉煮得稀稀拉拉,还屡屡在煎鱼时被活蹦乱跳的油花吓得尖叫。
  直到一晚,我面对锅碗瓢盆一脸哀怨时,洛零出其不意地出现,从身后搂住我。都半个多月了,他笑嘻嘻地指着那些报废的菜,看来你只剩作家一条路可走。写本畅销书,然后雇我给你做保姆。
  原来你早知道。可是我怕你等不到那天呢。我在想,不如投入一份八卦小报的怀抱,改行编造滥情情感实录,不耗脑子又赚钱。反正人舒淇成名前还拍玉蒲团呢。我转过身揽住洛零。
  想到自己依然失业靠存款和洛零过活,而出头之日又如大海枯竭一般遥遥无期,我便周期性地心灰意冷。但面对洛零,我仍坚持笑容甜美。
  洛零握住我的双肩,郑重其事说,我知道你字字是用心雕刻,因而我不要你把心作工具一样使。我们稍稍节约,直到你成名的那天。宁幻,你像一场龙卷风那样疯狂精怪,你有天赋,从头到尾我都信。
  我的沮丧被他的怪趣比喻瞬间驱散。去兜风。我们异口同声说。
  一直飙车到城市边缘。被火车庞大的力量牵引,我们拥抱的身体也轰隆隆地上下震颤。生活此刻正像默片一样安详上演。
  因为我们是彼此遗落在前世的影子。我们的嘴唇,翕合的频率、上扬的弧度、吐出的言语,一再不谋而合。我们肩并肩坐在黑暗中分秒渴望爆炸与被瞩目。我们存活于我们私有的领土独立于这个星球之外。
  我凝视洛零就仿佛纠缠自己水中的倒影,一世热爱,魂飞魄散。
  
  做了导游之后,我空前伶牙利齿,荤段已是信手拈来。空闲时间却尽量简缩字句打发旁人。小药频频约我去看电影甚至听音乐会,均被我微笑回绝。我在他眼里大概是空空无脑的物质女人,因而格外讨喜。
  他定不了解,光影声色会招致汹涌回忆。我恐惧听音乐,恐惧看电影,恐惧在黑夜潜行,恐惧南方般的潮湿天气,恐惧工作之外的剩余时间无从消灭。因为恐惧,我也从网络销声匿迹,嬉笑怒骂灌水废话都与己无关,不再创造任何我一度垂死坚持的文字。
  因为写作的意义在于,讲出现实中未曾说完或是无从表达的话。倘若你想要对他表达他却已经离开,说再多的话也变作一个人的表演与分裂,徒劳枉然。
  因为这一切,曾由洛零陪伴共同完成。
  
  STONE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和洛零正为《天生杀人狂》里的男女杀遍美国却逍遥法外的超现实结局而欢呼雀跃,Oliver Stone是我们共同景仰的偶像。STONE的声音期期艾艾地响起,我便放软声调,约他第二天在一家五星酒店的咖啡厅见。
  为了这场相聚,洛零陪我去把蓬蓬爆炸头拉直,再借来尖头鞋等等一身行头。出现在STONE面前时,我架着复古酒红太阳眼镜宛如60年代的波普巨星,在人群中出类拔萃。
  不出我和洛零所料,STONE果然表示他依然爱我,并称赞我越来越漂亮而三级女不过是过眼云烟。在我半推半就地怂恿下,他微微皱眉之后包下一间套房。趁他洗澡时候我翻出他的手机,拨出通话最频繁的那个号码。于是,十五分钟后,当我用皮鞋的尖头在洗手间门板上笃笃敲过两下时,赤身裸体的STONE就恰好和三级女相见了。
  好好享受,两千多块呢。我贤淑一笑,踩着高跟把风情万种的背影留给他们。走不到酒店门口,我就冲洛零大声抱怨尖头鞋的设计与脚的构造完全背道而驰,难怪那么多女人被束缚得主见尽丧,惹得女性路人纷纷横眉冷对。洛零拎着给我刚买的复古NIKE站在秋天明黄的色调中,他的笑声比阳光更为猛烈。我们看起来就和杀人狂情侣一样纯真嚣张,奋不顾身。
  世上最圆满的爱情当属等量的爱情。不论爱多爱少,只有付出相等,才不会招来彼此记恨或苦闷。而那一刻,当洛零与我隔着酒店的透明玻璃彼此微笑,我以为,我们热爱对方的温度已达成一致----百分之百。在我们之后,再没有更殿堂级的故事。
  一直,我想为洛零写一个故事,男女主角是我们,故事的尽头理所当然直抵天长地久。但偶尔我想起一个女人,便害怕这故事的结局将因她而游移不定。她像一枚炸弹同时深埋我和洛零的心底。它不定时,却终有一天会爆炸。
  我只知快乐易把时间浓缩,却没有预见到,悬在我们头顶的那种叫命的东西,像蛛丝一样,一旦沾染便挥之不散。
  
  一晚陪客人在酒吧,听见有酷似那首歌的和弦游走,我的心猛然下沉。那曲调的丝丝缕缕,都已像野草一样顽强地扎根我心底。于是我喝得胃肠翻滚企图逃避,可它仍不离不弃。
  客人被我翻江倒海的呕吐倒了胃口,对我不再打其他主意,便拿我手机唤来小药送我回家。
  第二天把小药从我的电脑边叫醒。他满眼血丝使平淡的五官平添沧桑。我竟有片刻颤动。在乌鲁木齐的日历已替换快一年,从前穿着顺顺当当的裤子如今穿来竟在腿上晃荡,吃安定片的数量与日俱增----不过换来徒劳无功的等待。不如就地嫁一个可靠男人依赖,从此心无旁骛。
  小药手足无措地站起解释他昨晚听着我CD里一首太好听的歌不知不觉便睡着,而我的耳朵只从他的长篇大论中捕捉到一句----这首歌我在市里一间酒吧听过呢。
  我抛下小药心急如焚去他说的那家酒吧。一直等到夜幕降临酒吧营业,等到夜生活开场酒吧摩肩接踵,等到人群激情消退酒吧打烊,我也没有等到那个想见的歌手和那首想听的歌。
  你一定了解,那个人的名字叫做洛零,那首歌的名字叫做《等不到天亮》。
  
  世间事,即使什么都有预感,大多数仍无法挽回。当接完那个电话,洛零镇静地说,酒吧有事儿,我便眼睁睁看他如同变脸一般迅速从我眼前消失。
  我分明听见电话那头是女人声音叫嚣。
  随着洛零初恋女友的重出江湖,疼痛开始肆无忌惮地在我的身体里闯荡,每一细胞,毫不例外。那一夜,我从他驻场的酒吧一直搜索到这城市黑夜的每一处细节。明知道他去了哪里,却仍要寻找。我倒在我们曾经深深拥抱的铁轨旁,终于精疲力竭。
  爱上洛零就好象毒瘾发作,时而激烈时而煎熬,却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灵魂出窍。
  在梦中,他的脸变成一道厚墙,墙上密密麻麻触目惊心地布满洛零二字。眼泪不知疲倦地流淌,我妄图利用水流的宏大之力把墙推倒,它们却从缝隙中渗透流失。
  我在噩梦醒来,看见洛零焦灼的双眼肿胀。应是被泪水长久浸泡所致。可是洛零分明只懂微笑啊。
  我浮起一个虚弱的笑容,轻触他的脸。
  洛零的眼泪竟在那瞬间轰然涌出,和他嘴里源源不断吐出的我爱你一样,上过发条一般无休无止。
  在那些声泪俱下的电影里,酒鬼对妓女说我爱你,杀人狂对女友说我爱你,法国女孩对中国男人说我爱你。人人都说我爱你。可是他们所说不过是照本宣科,并且远不及洛零奉送给我的这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故事理应在这般最绚烂处讲完。然而之后,我仍不时看见洛零每每用手机通讯后,脸上有两难神色。我并不了解他的为难缘何而来,但我不爱他因我皱眉,我要看他一世微笑。
  于是,在离开的夜晚,我把嘴唇轻轻粘上洛零睡梦中宁静的脸。我只带走他录制的CD,他为我低吟的《等不到天亮》。我曾经以为,我们的身体是因为有爱而钻心疼痛,然而如今,我了解过疼痛是爱情的衍生,却依旧期待。
  是他。
  在飞往乌鲁木齐的飞机上,我遇见最初搬进洛零家在洗手间尴尬相逢的女人。她套着空姐制服朝我礼节性微笑时附加说,你真行,那么多女人前仆后继冲向洛零,他却只被你降伏。
  我也朝她礼节性地微笑,拼命盈住眼泪。因为有一句话我并未对洛零说,害怕说出来,我会眼泪纵横再舍不得离开----
  洛零,谢谢你爱我。
  
  洛零再度出现在我视野中时,仍习惯性地在微笑时把眉毛挑起老高。他说,宁幻,机场的女人告诉我你来这里,我便跟着,找你整整一年。
  那我在乌鲁木齐的酒吧怎么没找见你。我假装不满。
  那晚我恰好生病请假。洛零像拾获珍宝一样小心翼翼牵起我的手。
  圆满结局,皆大欢喜。如此,一切的谜题得到解答。
  然而我发现背包被划开了一个大口时,才从幻觉中苏醒。我与小偷在乌鲁木齐街头的追逐赛,到底以我失败告终。最糟糕的是,我日日随身携带的那件珍藏之物,也无影无踪。
  火速赶至警署,我气急败坏地嚷嚷要报失一张CD。
  小姐,警源珍贵,小物件又何必斤斤计较。警察眼角的余光掠过我,突然又抬头说,小姐,你是不是叫宁幻?
  我疑惑地盯着他。
  我们整顿市容,刚刚才抓住一个违章随意张贴的男人。他的启事上找的人好象就是你。喏。警察递来一张皱巴巴的纸。
  上面赫然是我的脸,我的名字和我熟悉的手写字体。
  宁幻,如果你看见它,便明白我在找你。
  如果你回家,我一定看紧你,不给你机会再次从我身边出逃。早晨来临,你仍习惯赖床,我便堆上一个温柔笑容,用早餐把饥肠辘辘的你唤醒。你仍热爱游荡,我便像每一个无知农妇在家牵挂你,一边收拾屋子和预备饭菜。如果你去离开吧,我便拒绝客人点我唱任贤齐的要求,因为我们共同嘲笑他;但单独上班的时候我仍要唱他的歌,因为我们需要更多的钱来支撑到你写出名的那天。你的心仍偶尔会因挫败而温度下降,我便买来大堆和路雪,让卡路里使你重新明亮。如果你因为体重而耿耿于怀,我便同你一起绝食直到你饿得想把我吃掉。
  因为有我爱你,你也会越来越爱你自己。
  而有一天我们不可避免地衰败老去,变得和春天一样拖泥带水,亲吻却比年轻时更加使我们眩晕而喜悦。我们坚持热爱飙车,虽然速度不得不比现在缓慢,却仍使路人啧啧称奇。过年的时候,我们便像两个软垫靠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收看并唾骂春节联欢晚会。如果我们的儿女胆敢只专注工作,我们就假装昏天暗地地吵架把他们骗回家。我们要绝无间断,日日相爱。
  在死去之前,我都要为你歌唱。我把我们的歌略略修改变成:
  等不到天亮
  幻觉的药力失效
  舞蹈的人群纷纷散场
  奇迹从爱情开始
  直到我的嘴唇
  从此不再歌唱哀伤
  落款处,是我日夜温习的名字。
  如果上帝的确存在,便有善心不忍让奇迹落空。
  一。二。三。传说中,默数三声,便能心想事成。
  我转过身。
  
  洛零----舌尖在上颚轻弹两下,是他的名字----我身体与灵魂的唯一出口,我的精神鸦片,我今生幸福的中央。
  我急促的,甚至奔跑起来。
  

2004-03-23 00:29:26  房囚 (北京海淀)

  鼓励火车妹妹多写多练,我一直觉得你的文字还是很有潜力的
  

2004-03-23 01:41:11  francois (上海徐汇)

  当真是很不错呢,文笔很精彩。
  

2004-03-23 10:31:09  房囚 (北京海淀)

  嘿嘿,我的妹妹,当然牛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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